纽约的灵魂捕手
纽约的灵魂捕手
赵松
当听说盖伊-特里斯要在其新闻纪实写作中获得跟菲利浦-罗斯、厄普代克这样的小说大师相比肩的成就时,说实话我几乎是本能地笑了。作为一个记者,假如他只是矢志要成为小说大师,这倒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在他之前就已有不少前辈先例。但说到要把新闻纪实写作提升到可与大师级小说相媲美的境界,不免让人觉得与妄语无异。无论他所倡导的“新新闻”或“新闻小说”这种纪实性写作在手法上如何的“新”,都会因“新闻真实性”跟“小说真实性”的本质不同而无法与小说置于同一范畴相提并论——尽管在手法上二者之间并无藩篱,但在方向与目的上是截然不同的。我就是带着这样的“偏见”翻开盖伊-特里斯这部厚厚的《被仰望与被遗忘的》的。
读完最后一页,放下这部书时,我已不再关注文体上的本质差异问题了。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的,是那个举世闻名而实际上我又一无所知的城市——纽约的鲜活形象。盖伊-特里斯坦承其在语言和手法上受益于欧文-肖、约翰-奥哈拉的小说颇多,事实上从他的行文方式中也确实不难发现这种影响——简练紧凑的叙事,寥寥几笔即现神采的白描,结构布局的讲究,对话设置对叙事层次的丰富等等。最为直观的感觉,就是他的写作非常重视“形象”的塑造与呈现,而这里所说的“形象”并不止于人,还包括城市的,大桥的,街道的,物的,他从前辈小说家那里学来的手法都是为此而服务的。他意图清楚,无论写什么,都要让“形象”朴素呈现在眼前。这也是为什么在读这本书的过程中,我总是有种在看BBC精心制作的那些经典纪录片的感觉,我看到了纽约城,也看到了它的所有街道,看到了大桥,也看到了那些平凡而又令人难忘的建设者,看到了些声名显赫的纽约人物,也看到了游荡在街头巷尾的野猫……而在这些形象一阵阵浮现的过程中,盖伊的很多文字会自然地变成字幕或是抵沉平缓的解说声音。我甚至觉得,很多后来欧美的经典纪录片的叙事结构以及解说词的文风,都是受过盖伊-特里斯的作品的深刻影响的。
假如我们把这部书想象为一部名为《纽约传》的纪录片,那么就可以发现它的视角是从宏观逐渐过渡到微观的,而它的节奏则是从轻快渐次变为缓慢的,其基调则是从明朗变为低沉的。尤其是在阅读第一部分时候,跟着他的笔触,你会觉得就像坐在飞行器里跟着摄像机镜头一起在半空中飞行,去扫描似的俯瞰纽约——这个无比巨大而又复杂之极的城市,这个现代国际大都市的象征与范本,它的无数秘密都在像难以磨灭的瞬间似的闪烁浮现,它们每一个都是异常生动鲜活而又突兀的形象,它们就在那里,不容置疑地以各自的方式映射着纽约的古怪与神秘。
“每天晚上,百老汇都会驶来一辆又大又黑的1948年款的劳斯莱斯,一位身材瘦小的女人,一手拿着《圣经》,一手拿着一个写着‘受神谴的人不能进天堂’的牌子……走到街角处,向来百老汇的无数‘罪人’大喊大叫,有时一直喊到凌晨三点,然后再由司机开着那辆劳斯莱斯把她送回到韦斯特切斯特。”
“第五大道上的橱窗模特都是以世界上最迷人的女性为模型制造出来的。”再比如,“每年,在纽约城,美国防止虐待动物协会(ASPCA)要杀死哥谭市万只无人认领的野猫。……在纽约的每个街区,野猫们都由一只最大最强壮的母猫支配。”
“下雨时,纽约的自杀事件比平时少。雨过天晴后,纽约人看上去又很开心了。而那些抑郁的人会变得更加抑郁,又会有更多的自杀未遂都被送到百乐威医院。”
“纽约城里有500名巫师,从半恍惚到全恍惚到深度恍惚型,无所不有。这些巫师大多住在纽约西城七十、八十和九十几街。每到周日,这里的一些街区鼓号齐鸣,招魂祭鬼,好像人间万事在这里都可以化解。”
“大多数纽约人都习惯于每天早晨从一个固定的转门入口进地铁,他们永远不换别的门。”
盖伊-特里斯的真正贡献,其实并不在于他是否已把新闻纪实性写作的艺术性提高到可与小说艺术相比拟的程度,而是在于他确实以其出色的实践为后来的“非虚构写作”开出了新的路径。这一介于小说虚构视界与新闻现实视界之间的领域,在他的有力开拓下展现出非凡的魅力。尽管他始终怀有非同寻常的好奇心在观察着一切,但他无疑并非通常意义上的“猎奇者”。从这本书的结构上看,他更像是一台要对整个纽约城进行从物理到精神层面的无形而又精密扫描仪,不仅要呈现城市本身的各种细节瞬间,还要不动声色地展现这里最底层的人和所谓的精英人士的精神图景。在第一部分《纽约——一位猎奇者的足迹》中,他打开了纽约的大门,领着你不断地快速穿行其中,不放过每个值得关注玩味的细节,了解这座巨大而又复杂的城市的肌理与气息,它的每个横断片与角落,甚至是它的每根神经的感应与悸动。在第二部分《大桥》里,他则带你去见识那些工蚁般的城市建设者们,那些使为纽约构建起经脉使之成其为庞然大物的纽约的大桥工人们,让你近距离看见他们如何以“渺小”的力量完成伟大的工程,以及如何为此而不断行进在危险中、四处为家。尽管他并没有说这些人更能代表现代美国的精神,但你从他的笔触中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这种深沉的赞颂。他为这些注定会被遗忘的无名者勾勒出最为质朴动人的肖像。
而在第三部分《走向深处》,他选择的是为那些天赋异秉、经历奇特的精英人物立传——体坛巨星、伟大歌手、戏剧导演、著名演员、黑手党领袖、时尚推手……而这一部分也因此成为全书的华彩乐章。出人意料的是,在这一部分他的笔调是异常低沉缓慢的,甚至是隐含着某种莫名的忧伤与同情的。因为他真正要写的,并不是这些星光璀璨的人物的发迹成功史,而是要写他们那种几乎与其生命力同等强大的孤独。他们在各自领域都已攀至巅峰,为人们所推崇追捧和仰望,但他们都有着只属于自己的那份巨大的难以化解的孤独。他就像个影子似的挨着他们,倾听他们发自内心的语音与叹息,体会着他们的那种独有的沉默,以最日常的方式细致入微地观察并展现着他们的生活足迹,让你感觉到他们的心跳与呼吸。他们一定能意识到,这个要写下他们的人,就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灵魂捕手,他眼光犀利、嗅觉敏锐,令人有些畏惧,同时也让人无法拒绝。或许,从接受他的那一刻起,他们就都已默默地给予他信任,愿意让自己的灵魂以某种特殊的方式留在这位名叫盖伊-特里斯的文字里。
盖伊-特里斯的方法论简明扼要:“在各种场合对人物进行观察,记录他们的各种反应,以及别人对他们的反应时,我力图做到既能全面跟踪人物,又能使自己不对人物产生影响,努力把握整个场面、人物对话、情绪、冲突、紧张关系、戏剧性场面。这样我就可以从主人公的角度去写故事了,有时能揭示我所描述的那个时刻主人公所表现出的思想。”还有一点他没有说,那就是他对于人性的复杂与矛盾总是有着非同寻常的洞察力,并因此能够敏锐地把握到时代的脉搏和气息,就像他在那篇短得出奇的《舞会结束了》里所概括的:“人们对这类舞会已司空见惯,可以说,舞会已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象征。美国现在正处于一个到处是各种取聚会的时代,没有谁能抵挡得住这种诱惑。”他还更进一步地揭示了深层原因:“人人都得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存在,因为没有其他方式可以证明这一点了。以前那种从个人所从事的‘手艺’中获得个人存在及成就感的方式已不存在了,人们只能依靠自我推销来让别人了解自己的存在。现在已没有了优秀演员的精彩表演,只剩下舞台上空旷的布景。和平大进军已演变成了化装舞会。新闻现场也只是摄影机的舞台。评论家们则闭着眼睛跳舞。”这段写于几十年前的话,即使在今天看来,也仍然是精辟有效的。我们甚至可以把它视为他写一个至今仍未完结的时代的悼词里的核心段落,这确实是个“坏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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