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的万叶集——摘选几首说一说

万叶集作为日本的诗经的存在，自然是日本文学的入门必读。前几年在上海书展买了本角川书店编的万叶集选集，于是偶尔拿来看看。

日文和歌以五七拍为主，短歌节拍一般是5757577。这些俳句和诗经一样难理解，对古日文语法一窍不通的，只有看了注释才能大概理解一点，虽然现代日语文法也是早就忘了一半，但是凭借着汉字还是能猜出一半的意思。

于是仗着自己对中文的自信，读过一首，便敢私翻一首，还有模有样的。当然翻译做不到信达雅，只能做到雅一种我就满足。最讨厌的翻译方法，就是千方百计囊括原诗歌的意象，而把诗歌翻译成拗口又艰涩，连通顺都做不到。其中万叶集里很多句子就是这样，翻成汉语古诗，读起来简直“骇人听闻”，不如干脆大白话好了。所以我宁愿舍弃一些不好表达的细枝末节，对其进行重新创作，成为我的万叶集。

当然我这个这不叫翻译，甚至还会有错误，就是自娱自乐而已，我乐意。

不过读一首翻一首，也是自我激励的方法，至少以后还会记得自己读过。

1

篭も よみ篭持ち堀串もよみ堀串持ちこの岡に菜摘ます子家聞かな告らさねそらみつ大和の国はおしなべて我れこそ居れしきなべて我れこそ座せ我れこそば告らめ家をも名をも 【一】雄略天皇

携筐持镵，采采芣苢，于彼山岗。

问子何居，问子何名？

大和之广矣，莫非我土。

今我告子以名，子亦遗我家名乎？

据传此为天皇所作。以前的女子不会轻易把姓名告诉陌生人。然而天皇以自己的身份自信，强行去求一个采野菜的小女孩的名字，顺便也把自己一顿海夸，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区区一个姓名岂能难倒天皇本尊。真乃高帅富の任性。然而，他有没有要到名字，就不得而知了。

翻译借用了《诗经·国风·周南》中的“采采芣苢，薄言采之”，比直接说采野菜好点。诗经中也有很多采野菜的姑娘的描写，如“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云云。

2

熟田津に 船乗りせむと 月待てば 潮もかなひぬ 今は漕ぎ出でな 【八】額田王

夜辞熟田津，行舟待月升。

月升潮起时，扬帆即远征。

公元六六一年，齐明天皇亲征朝鲜半岛，准备进攻新罗，救援百济，宫中女诗人额田王为之作歌。结果半路上天皇驾崩，之后大败于大唐与新罗联军，仓皇撤出朝鲜半岛。结果百济灭亡。可搜索白江口之战，中日历史上第一次正面交火。

想起了“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3

冬こもり 春さり来れば 鳴かずありし 鳥も来鳴きぬ 咲かずありし 花も咲けれど 山を茂み 入りても取らず 草深み 取りても見ず 秋山の 木の葉を見ては 黄葉をば 取りてぞ偲ふ 青きをば 置きてぞ嘆く そこし恨めし 秋山吾は 【十六】額田王

冬去春来时，花开飞鸟鸣。

苍山草树长，人迹无踪音。

待到落木秋，红绿透山林。

怜取眼前叶，秋山知我心。

秋山知我心，也是我知秋山的心。有人认为，额田王姑娘以春天来比喻天智天皇，以秋天来比喻前男票大海人皇子（天武天皇），秋天在她心中更为喜欢，也就是对前男票的思念吧。

翻译省略了大意为“对红叶的赞赏，对青叶的叹息”的句子，才疏学浅实在插不进。

4

秋山の 木の下隠り 行く水の 我れこそ益さめ 御思ひよりは 【九二】鏡王女

秋山之落木兮，流水隐于其下。

似吾心隐忍兮，然思君之笃厚，远胜于君。

作者镜王女也是心事不比妹妹细腻，这首短歌是回答天智天皇的反歌，天智天皇的歌大意是：

可爱的你啊，我时时挂念着你的家。可是你的家，如果在大和的大岛岭之上，我就能天天看见了呀！

这大概也是痴情的表白吧。不过镜王女已经被这个天皇许配给臣子了。镜王女即使爱也不能表达。所以隐忍着自己的爱，如落叶之下的流水，看似平静却汹涌。

5

去年見てし 秋の月夜は 照らせれど 相見し妹は いや年離る 【二一一】柿本人麻呂

衾道を 引手の山に 妹を置きて 山道を行けば 生けりともなし 【二一二】柿本人麻呂

去年秋夜月，还照今年人。

不见离别妻，已逾一年旬。

衾道引手山之上，亡妻已留在此地。

独自行走山路中，浑然不觉生或死。

柿本人麻吕大概是古日本最有名的诗人，算是日本的杜甫白居易。他大多是恋歌和挽歌。这两首就是悼念亡妻的短歌。第一首有种《生查子·元夕》的感觉。“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又到一年秋夜月，妻子却不能再和自己赏月。第二首也许是去祭拜的路上，思念之哀恸，使自己断魂。

6

楽浪の 志賀の唐崎 幸くあれど 大宮人の 舟待ちかねつ 【三〇】柿本人麻呂

唐崎近江宫

乐浪细水流

宫人何时至

湖畔空泊舟

楽浪の 志賀の大わだ 淀むとも 昔の人に またも逢はめやも 【三一】柿本人麻呂

志贺昔日水

湖岸泥沙沉

细水流不动

何处逢故人

（依大意译）

想到了刘禹锡的怀古诗《金陵五题·石头城》，“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吟游诗人柿本人麻吕是万叶集中的代表诗人，多写恋歌和挽歌。生卒年不详，名不见于史书，不以官显而以歌圣。以文学侍从于宫廷，历仕诸皇子，晚年出为郡吏以终，生活于飞鸟时代。飞鸟是当时天皇都城所在，所以叫飞鸟时代，后来迁都奈良平城京，便为奈良时代。

这两首是和之前他写的另一首长歌【過近江荒都時柿本朝臣人麻呂作歌】对应的反歌。他经过旧都近江（琵琶湖）的大津宫，见其荒芜破败而发感慨写下那首长诗，颇有一种黍离之悲。其诗大意是：

亩傍山下，橿原的开国天子，从治平天下的大和地方，翻过奈良山，来到边远的近江，建造起大津宫。天子圣意，莫可推量。听闻宫殿曾建于此处，但如今，只见春草萋萋，晚霞起，雾茫茫。想象宫门所在，悲从中来。

中国有镐京的黍离，东瀛有近江的春草。古都如何至此，于是就要提到壬申之乱。公元672年壬申年，天智天皇病逝后，古代日本最大内乱爆发。敌对双方是叔侄关系，一边是天智天皇的儿子大友皇子，一边是天皇的弟弟，大海人皇子。

就在前一年的八月，天智天皇开始卧病，病情逐渐恶化。天智天皇曾召弟弟大海人皇子到病榻前说：

“我已经不行了，把皇位让给你吧。”

虽说那时候在倭国，皇位兄终弟及是惯例，但是大海人皇子自幼追随兄长天智天皇左右，深知自大化改新以来，天智天皇想引进大唐的嫡子相继制，而且恐怕其中有诈。以前他和这个哥哥还有情感瓜葛，就是当年的女歌者额田王。大海人皇子是她的旧爱，后来被哥哥横刀夺去。他们之间的许多诗歌也收入于万叶集。

于是大海人皇子推举大友皇子为皇太子，自己则申请出家，退回吉野宫静观时局，以图再起。公元672年一月，天智天皇在近江宫去世，享年46岁。大友皇子（明治时追谥大友皇子为第三十九代天皇“弘文天皇”）继承大统，此时还未满24岁。同年五月，为除掉叔叔这个隐患，大友皇子以修筑山陵为名，于京畿招兵买马，意谋突袭。然而大友皇子妃十市皇女向其父大海人告密。

大海人先发制人，联系东边各国郡司，兴兵讨伐近江朝廷。当初在与唐朝军队的白村江之战中，倭军惨败。为此，天智天皇将朝鲜半岛的百济难民迁往东国。后来将都城从奈良盆地的飞鸟，迁往了琵琶湖南岸的近江宫。另外在国内进行激进的政治改革。这些举动给豪族和民众增加了新的负担，严重忽视了地方豪族特别是东方诸国的利益。于是地方上豪族们都愤愤不平。大海人这么多年经营，颇有威望，一下就动员了他们共同反对新任天皇。诸国的兵马不满朝廷者纷纷来归，队伍迅速扩充至数万人。

近江朝廷的军队也杀向大海人皇子，但由于指挥混乱，滞军不前。大海人皇子一方的军队直进，大海人皇子的侧翼部队在横河与近江朝廷的军队开战，连战连胜。时至阴历七月，濑田桥之战中，近江朝廷军大败。于是叛军逼近皇宫。第二日，大友皇子自杀，壬申之乱结束。公元673年，大海人皇子建造了飞鸟净御原宫，正式即位，后世谥为天武天皇。这是日本历史上少见的叛乱者胜利的案例。就如同大明的靖难之役，叔叔赢了侄子。

7

皇宫迁走后，近江旧都被拆毁荒废。后人路过此地，多有凭吊，收于万叶集。

例如：高市古人感傷近江舊堵作歌

古の 人に我れあれや 楽浪の 古き都を 見れば悲しき 【三二】高市黒人

乐浪近江堵

眼见旧都荒

此身为古人

莫名起悲伤

（依大意译）

大意：难道我是古代的人么？为什么看到这近江荒废的古都，心里会如此悲伤呢。

以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