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而去的一切,都只是一种比喻
丰子恺对我而言,并不陌生。
傍晚下班看到树林上空的云,不是蓝或者灰,而是另外一种墨染如丹青的颜色,会想到丰子恺;十二月风雪夜,走在街上呵气成冰,所有淋湿的树木和车辆都在暧昧不清的夜色里一片温情,会想到丰子恺;侄女逗猫玩猫,抱猫喂猫 ,显出娇痴亲昵姿态时,会想到丰子恺;独自坐在阳台看一轮新月时,会想到丰子恺;日长睡起无情思,手倦抛书午梦长,也会想起丰子恺。
他的画总是寥寥几笔,就勾画出一幅意境。丰子恺觉得小女孩很像猫,因它们有共通性:娇痴亲昵。 而小贩、乞丐、乡村野人、愚顽儿童都入得他的作品,寻常巷陌,往往是他发现妙理的道场;离乱忧愁,反衬出他深静惆怅之美。
漫画有趣自不必多说,我是看了这本书后才知道原来他的散文风格是这样的。在生活的横切面,他是一个很敏感、善观察的人。他写梧桐树繁密、叶落的状态,揣测一粒谷的来源,想象微尘散入风中分飞何处,都让我想起种种往事。
很多年前,邻居家在盖房,毛坯,红砖,通风,凉气穿墙而过。
我瞥了一眼,从黑洞洞的窗口里竟然看见房间里斜生一棵桃花树。房子扩建前,这里可能是院子,所以桃树还来不及砍。
桃树长在那里真是好,房内空空荡荡水泥地石灰墙,然而中间站着一棵桃树。冷冷清清的又不稀奇。桃树站在那里,就像一个落后于时代的人,如果洒上几滴药水让他幻化为人,说不定他嶙峋的老枝干会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然后伸伸懒腰打打哈欠说一睡这么久,大叫:人生苦短拿酒来。
我想桃树变了人,不是老人就是少女。
倘若变了老人,我就让他腆着脸,一边喝酒一边骂街,左牵黄右擎苍,坐在门廊上抽烟看湖什么的。
倘若变了少女,我就让她唇红齿白,描眉画唇,红男绿女万丈红尘里过,万花从中走,片叶不沾身。
但是那个时候,我站在黑洞洞的窗口看那棵桃树,心里想的却是这棵树一定保不住。
几天后再路过,桃树果然已经不在了,水泥地面平平整整掩盖住原属于桃花的风情。 上好的山水画里讲究云烟出没、野径迂回、松偃龙蛇、竹藏风雨、石老而阔、水淡而明、山要崔巍、泉要洒落。原本这房子到了春天即可欣赏野趣。 但后来走路依旧路过那户人家,它早已变成一间再正常不过的小屋了,寻常家具,柴米油盐繁琐生活,和你我看见的千家万户没有任何区别。
丰子恺写行年三十,做了半世的人,参考大众的态度,看他们似乎全然不想起这类无用的事,饭吃在肚里,钱进入袋里,就天下太平,梦也不做一个。
他在生活中拼命以大众为师,学习他们的幸福,而一旦离群索居时,故态复萌。春风从窗中一片白桃花的花瓣来,落在原稿纸上,分明是自家院子里白桃花树上吹下来的,然而有谁知道它本来生在哪一枝头的哪一朵上呢。 窗前地上白雪一般的无数的花瓣,分明各有其故枝与故萼,谁能一一调查其出处,使它们重归其故萼呢?疑惑与悲哀又来袭击他的心了。
我想我可以理解他对世间万物的疑惑与悲哀,因为我也常有茫然困惑。 较之宇宙之大,世界之广,物类之繁,事变之多,我们所经验的不过恒河中的一粒细沙,消逝而去的一切,都只是一种比喻。而唯有那些哭过许多的人才能理解生活所有的美,也才能够发出这样一种美好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