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荒原到沙漠,“顾左右而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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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端来两大杯啤酒和两只软杯垫。她把杯垫和啤酒杯一一放在桌子上。看看那男的,又看看那姑娘。姑娘正在眺望远处群山的轮廓。山在阳光下是白色的,而乡野则是灰褐色的干巴巴的一片。
‘它们看上去像一群白象,’她说。
……姑娘又眺望远处的群山。‘这些山美极了,’她说,‘看上去并不真像一群白象。我刚才只是说,透过树木看去,山表面的颜色是白的。’”
“她闭上双眼,脑海里出现一个画面——是一座高耸的白色山峰。她并不在山上,也根本不在画中。她睁开眼,看到饭桌光亮的表面。她闭上眼,又看到了白雪覆顶的山峰——高大,雪白,没有一棵树,只是山——冷得让她发颤。”
上面两部分摘选中,前一段出自海明威发表于1927年的短篇《白象似的群山》,第二部分则出自美国女作家安-比蒂发表于1974年11月11日的短篇《狼的梦》。读到安-比蒂的《狼的梦》中女主角在结尾生发出的关于群山的冥想时,马上想起海明威最负盛名的短篇《白象似的群山》中令人困惑的意象——“白雪覆顶的山峰”。
除了《狼之梦》中对“白象似的群山”的致敬,在《草坪酒会》中安-比蒂也借主人公的口吻对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进行了一次戏仿。
“‘让那些见鬼去吧,班克斯。’我说,觉得自己听起来像《太阳照常升起》里的某个人物。’忘掉吧,班克斯。’我说,继续享受那个角色。”
“我坐在诺尔的大腿上,望着窗外的田野,雪白平阔,还有群山——一片我知道是群山的模糊远景。”(《佛蒙特》)
事实上,不仅是在意象的运用上安-比蒂于海明威有某种继承性,自1974年发表第一篇短篇《柏拉图之恋》以来,安-比蒂便以其冷淡克制而又细腻的笔法获得了“极简主义大师”的称号,不少研究者曾将她这种将百般情绪藏于简短行文下的风格追溯至海明威的“冰山理论”。海明威的短篇写作出神入化,其中“顾左右而言他”的手法创造出的阅读空白尤其令人印象深刻,安-比蒂在其第一部纽约客故事集《一辆老式雷鸟》中对 “顾左右而言他”的手法的运用也是层次颇丰。
“顾左右而言他”的本意是“有意避开主题而搪塞”,若将“搪塞”理解为某种转移视线的行为,则这个词大体上可以较为恰当地概括安-比蒂在其前期短篇中的场景写作手法。
首先,安-比蒂运用“顾左右而言他”的手法自然地实现了场景的“调度”。场景调度意为“摆在适当的位置”,或“放在场景中”。在电影及戏剧创作中,该词意为导演对演员调度和摄影机调度的统一处理。《侏儒之家》是一篇对话较为集中的故事,安-比蒂在让主人公和妻子讨论患有侏儒症的弟弟时,又开辟出第二个话题,即喝酒。
男:“……我记不清了。咱们的味美思喝光了吗?”
女:“喝光了。我忘了去酒行买酒,对不起。”
……
男:“是啊,现在他好像找到能代替她的人了。听我说这个之前你也许该喝一杯。”
女:快说吧。
男:“不算朋友,是未婚妻。他声称一旦攒够了钱,就娶这个侏儒女人。”
女:“真的吗?”
男:“难道没有送外卖的酒行吗?我记得在小区里看到过流动贩酒车。”
从“我记不清了”到“听我说之前你也许该喝一杯”,可以想象得出,在这个对话场景中,男人一直在客气地抗拒对妻子讲述他去侏儒之家看望自己的哥哥的不愉快经历。且即使知道家里已经没有酒了,男人还是一直在强调应该先喝酒再谈这件事。作者有意屡次让男人找酒喝,一来可以让人想象当时男人烦躁地走来走去的场景,而女人正追在他的身后不断询问,直到最后,男人终于粗暴地打断女人的提问,“难道没有送外卖的酒行吗?” 这一场景的写作至此截然而至,男人烦躁的情绪达到顶点并被作者强行掐断,留给读者如鲠在喉的观感。
安-比蒂第二种“顾左右而言他”的方式,是通过描写主人公周围的人物或事物来渲染主人公的情绪。
在《周末》中,莉诺与风流倜傥的大学教授乔治同居,两人有一个小孩。某个周末,乔治与他的女学生萨拉漫步归来后,对莉诺疯癫般宣布“我(和萨拉)恋爱了!”此时莉诺的反应最为重要,但安-比蒂却只字不写莉诺的情绪如何,转而描写了婴儿如何被惊醒、莉诺又如何安慰婴儿入睡的场景。
“她对他轻声细语,用一些谎言来安抚他。他太困了,受惊的时间不长,几分钟后他就又睡着了,她把他放回小床。”
不久,萨拉便离开了,此时“不再有哭声了。有脚步声。很神奇,婴儿没有再被吵醒。”
在这里,婴儿是否哭泣其实代表了女主人公莉诺的内心情感。尽管作者没有正面描写莉诺对男友神经质的出轨行为的惊讶与不满,但婴儿的哭声就犹如莉诺内心的咆哮,这种痛苦直到萨拉离开后才得到好转。
《遥远的音乐》中安-比蒂的这种手法运用地更为娴熟了。小说在一开始便着重提到,她和他,一对情侣共有一只狗。
小说发展到一半时,“她跟他说她爱他,他脸上表情空白的时间有一点太长,随后他缓缓绽开笑容,给了她一个吻。”此时狗第二次被提起:“狗长大了。他很快习惯了训练,行走时跟在人的脚边……她带它去看兽医,问它为什么这么瘦。兽医告诉她,是因为狗长得太快,最终会胖起来的。”
到了第三个阶段,杰克的音乐事业有了起色,整日在地下室工作。“她和萨姆,那只狗,一起去散步。”
她倒数第几次见到杰克是在一次聚会上,她不认识聚会上的人,某个人跟她说“别让你的狗挡路”。她“愤怒得只想叫出声来,想说这条狗是在这里长大的,它有权四处走动”——她为狗鸣不平,其实是在强调自己的地位;“萨姆竖起背上的毛,还朝那儿的一个人咆哮”——其实是她想要咆哮。
杰克离开她之后,“萨姆的身体开始出现问题”。萨姆回到城里之后,情况没有好转。”等到她不再有杰克的消息的时候,“是得对狗做点什么的时候了。”这里作者含蓄地暗示女主人公打算对身体已经恶化的狗狗实施安乐死手术。至此可以清楚地看到,小说中对狗的每一处描述,都和情侣两人之间的感情发展密切相关,狗的身体状况暗合两人的爱情命运。可以看到,安-比蒂“顾左右而言他”的手法用得如此娴熟,以至于在一个完整的故事里,“言他”之物反而成为了对主体最为切身的象征。如此一来,安-比蒂便可摆脱那种直接描写的方法,以一种更为含蓄内敛的方式刻画情绪。
最后要提到的一种“顾左右而言他”的方式则是通过小说主角的视角描写景色而暂停情节,使小说进入某种氛围。可以说,安-比蒂成功运用“顾左右而言他”的方式实现了“小说情境化”的尝试。
雷蒙德-卡佛在自己的短篇中也曾多次运用此种手法,他将此概括为“一瞥的意象”。“普里切特(V.S.Pritchett)给短篇小说的定义是:眼角闪过的一瞥。请注意这‘一瞥’。先是有‘一瞥’,再给这‘一瞥’赋予生命,将这‘一瞥’转化成对当前时刻的阐明。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进一步对事情的结果和意义加以延伸。短篇小说家的使命就是充分利用‘这一瞥’,用只会和文学的手法来展现作者的才华、尺寸感、适度感,以及对外界事物的看法。”(卡佛《论写作》)安-比蒂如何运用这“一瞥”呢?《侏儒之家》中,患有侏儒症的弟弟结婚时,“麦克唐纳想起有次野营,在树林里掉了块好时巧克力,还没等他系好鞋带,巧克力上就爬满了蚂蚁。”《蛇的鞋子》中,小女孩穿着一件睡裙,“上面有蓝色小熊的图案,它们头朝下朝裙边的方向坠落。”如果将安-比蒂笔下主人公的眼睛比作摄像机,它从来只捕捉那些“盛极而衰”的事物,从而予人绝望情绪,诸如“爬满蚂蚁的巧克力”,“下坠的小熊”,“马桶里的糖块”,“发冷的火炉”,“指甲划过豆荚如同一把刀”…在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上,她选择写什么和不写什么其实很能说明问题——J.M.默里早就警醒过我们——“意象可以是视觉的,可以是听觉的,或者完全可以是心理的。”
安-比蒂赋予“一瞥”的内涵还远不止于此。在小说中,她会提及主人公所消费的罐头是哪个牌子,喝的酒又是味美思而不是其他种类,哪种干红不好,男人女人们阅读《时尚先生》或《新闻周刊》,女钢琴家弹奏拉威尔的《高贵而感伤的圆舞曲》,另外一个男画家则喜爱勋伯格。偶而你也会听到主人公赞美The Beatles的“列侬和麦卡特尼那段糖水一样甜的合唱”,爱德华-库珀的画比安德鲁-怀斯在主人公装饰居室时更受欢迎……不论是物品、音乐还是美术品,他们不过是作为某种符号,共同创设出一个“平面化”的环境。正如罗伯-格里耶所揭示的“物化小说”,在这些场景描写中,安-比蒂仅仅描写事物的外部,“视线限于摄取准确的度量,激情也只停留在物的表面,而不企图深入,因为物的里面什么都没有,并且也不作出任何感情表示。”如果说海明威时代的极简和空白风格是“迷惘的一代”精神荒原的某种体现,那么安-比蒂在此荒原上构建出来的消费主义环境正如让-鲍德里亚在《美国》中对美国精神文明的形象概括——现代精神似乎已从荒原走向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