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与中产阶级，马杰伟笔下南中国城市文化的主体

马杰伟的《酒吧工厂——南中国城市文化研究》以扎实的民族志调研材料展开不同主题的论述：城市生活中民工身体的建构性和反思自主性；城市文化在不同阶层所发挥的不同力量；文化经纪人在南中国城市文化和跨国文化网络连通中扮演的角色；媒体如何介绍境外的现代性格；现代性如何通过风格化的视觉生产，向大陆冒升的中产阶层 引介现代城市生活。这几个主题共同表达了南中国城市文化如何层层相扣地接通全球现代劳动与消费文化、再发展出中国特有的压缩现代性的图景。

贯穿全书的一个主题词汇是“压缩现代性”。而书名中的酒吧和工厂两个空间则对应着民工和白领——或者说新中产阶级，这两个南中国城市文化的主要群体。本文试图归纳作者笔下关于南中国城市文化的这三个关键词：主题词汇“压缩现代性”，文化建构者和消费者——处于现代化夹缝中的民工和新兴的中产阶级。

背井离乡的民工

不论是批判学派还是自由主义学派，在描述城市文化时，总也离不开的一个主题便是“灯红酒绿”。“灯红酒绿”不单单指城市外在形象的五彩缤纷，也可代指多样化的城市文化。

然而，作为南中国城市文化的重要构成主体之一的民工，在马杰伟的笔下却是赤裸的状态。

民工延长的赤裸状态，包含社会、经济、文化、身体等各种面向。

社会制度方面，民工并不能享受城市里均等的公共服务，他们在城市生活的居住、医疗、教育等均需要自行安排。经济方面，由于缺乏核心技术，他们在工作中处于被动地位。在消费文化充斥的城市里，被刺激的消费欲望没有资本来满足。文化方面，他们更是失语的群体。大众传播媒介构造的文化环境一方面培育着他们的“文化现代性”，另一方面却使处于现代性夹缝中的他们凸显尴尬。

作者对民工消费文化和现代性人格的形成着墨最多。

南中国的城市文化经纪人从国外文化中吸取一定的成分通过大众传播媒介在国内传播，由此形成的媒介文化环境培育了人们的流行文化观念——当然包括生活在城市里的民工。另一方面，虽然97年金融危机以来香港的流行文化观念在大陆新兴的白领阶层中影响力式微，但在与大众传播媒介接触不多的民工那里仍有相当重要的影响力。除了深入人心的影视形象，香港的大众消费品在民工的心目中也是“洋气”的代名词。在消费文化方面，他们只是毫无话语权的被动参与者，在大众传播媒介营造的环境中想象着。

其压缩现代性人格表现在对传统的反叛和对城市中亲密关系的实践和反思。

在城市里，他们脱下在农村的宽松穿着，代之以喇叭裤、牛仔裤和露脐装。这当然有城市消费文化的影响，但更多的是他们远离农村后为了融入城市文化而自我改造的过程。因此，当他们再次回到农村时，有的人再次穿回保守的服装，而有的人则不为所动。由于这些民工大多处于16—25岁，很难讲清楚那些对传统反叛的人中是否有一部分人完全是出于逆反心理。但即便如此，面对家乡人的异样眼光，他们坚守自己心目中“潮流前卫”服装的想法足以说明他们对传统的反叛。

如果衣着的表现不够典型，那么对传统谈婚论嫁的谨慎抵触则是现代性人格的一种典型表现。在农村，20岁的姑娘如果不结婚就会不断有闲言碎语传出。但是，这些离家的打工仔和打工妹一方面很少归家，另一方面也受到城市自由恋爱文化的熏陶，便开始有意无意对家乡老一套谈婚论嫁的习俗表现出抵触。诚然，大多数人在习俗、长辈的压力下还是选择屈从于父母的决定。但是，仍然有相当非常多顽强反抗的案例。29岁的工厂管理层人员（女）遵从自己的内心，以自己的择偶标准尚未寻找到合适另一半之时勇敢选择了单身。即使是彼时的“中产女性”，做出这种选择的也非常少。处于屈服和极端反抗之间的案例是各种小心翼翼：有一位姑娘因对父母介绍的对象不满而偷偷溜出家门后尝试给父母打电话解释……这表明，她不想破坏与父母的关系，但同时她希望坚持自己的选择。

那么，深受自由恋爱风气熏陶的民工们在现实亲密关系中有何实践呢？作者的调研结果发人深省。

孤苦无依地在外奋斗，使得他们希望拥有一个伴侣来分享各自内心的辛劳。于是，深夜电台、杂志的征友栏目成为民工中间的火爆栏目。经历苦苦的等待后，有的人等来了回音，但面对素未谋面的“笔友”的邀请，他们又迟疑了。“家里禁止我嫁给外省人，怕吃亏”等理由阻挡着他们迎接这种新的关系。从这个角度来讲，他们似乎依然禁锢在传统的牢笼中。但是，事情往往充满着矛盾。在工厂内部，大家面对可以“触摸到”的真人时，对亲密关系却又表现出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反正大家都是寂寞，玩一玩而已，谁也不会当真”。在巨大的压力和荷尔蒙的刺激下，他们在摇摆不定中半推半就。上面的心态与其说是他们“看淡红尘的感悟”，倒不如说是对内心巨大矛盾的遮掩。

书中，作者从未明确指出民工在城市文化的裹挟下丝毫没有反抗的力气。但是，作为南中国城市文化的主体之一，赤裸之躯的民工显然并没有参与城市文化的建构。另一方面，在现代化夹缝中的这些民工的自我改造本身就是南中国城市文化的重要构成。这两种看法并不对立，只是“城市文化”概念的外延有所不同而已。

冒升的新中产阶层

改革开放后，大陆逐渐涌起一批被称为“中产阶层”的人群，他们大多拥有一定的技术，在企业中拥有不错的职位，因而具有较高的消费水平。彼时，“‘中产’仍是不稳定的概念。政府并没有借用‘白领’、‘灰领’、‘小资’这些流行语作为培育集体认同的工具；相反，是市场和媒体正在频繁使用这些标签唤起消费者的想象。”可见，“中产”、“白领”这些词的流行与市场和媒体的推波助澜有莫大的关系。但是，这些拥有高消费水平、高教育水平和高职位的社会群体的兴起也是客观事实。

在书中，作者透过酒吧和婚礼现场对这类人群有详细的描述。

每个人去酒吧的目的都有不同，很难用一些机械的类别来划分光临酒吧的中产人群。但为了叙述方便，还是将其归纳为两类：释放压力，追求艺术。

大部分人选择去酒吧消费，无非是为了释放快节奏城市生活带来的压力。震耳欲聋的音乐，陌生的环境，满载情欲的暗示……这些统统可以让繁重的工作压力抛离。在逃避压力的同时，人们在其它方面似乎也回归原始，作者用下面一段话概括酒吧里男女的“追逐游戏”：

男人的欲望与视线，也就是男人的软弱与蛮横；女人的香水与长发，就是女人的顺从与宿命。千百年来，总是美女、野兽，玩不完的一种落后、原始、永恒的游戏。

透过酒吧，我们可以发现，这些新冒升的中产阶级也背负这沉重的压力。他们的压力自然不同于在城市打拼的民工的压力，但发泄方式却殊途同归。

另外一些人则通过酒吧来实现自己的艺术追求。不论是独具特色的西藏主题酒吧，还是兼具书店功能的酒吧，都表明在实现温饱基础后，新兴的中产阶层对精神层面的追求。这些精神层面的文化现象很大可能从媒体而来。作者在原文指出：

《国家地理》、《ELLE》、《时尚 Cosmo》、《绅士 Esquire》等杂志，对我们所讨论的被访者来说，常常意味着令人神往的文化资本。伴随着中产阶层出现的是这些生活媒体的激增。中国的中产阶层没有官方话语可学习追随，只能将媒体作为实践新获得身份的参考物。……生活时尚杂志成为最常见的生活方式直男。对赶超崇拜时尚品味的中产阶层来说，媒体是生活新轨迹的指印之光。

处于传统与现代夹缝中的民工们普遍持有迷茫的心态，这些衣食无忧的中产阶层何尝不是？

非正文：研究者本人的心态

在本书第二部分，马杰伟用随笔的方式补充了研究中更加生动的材料。从这些只言片语中或可窥见研究者的一些心态。

1.作者对民族志研究方法的态度

作者在书中提到：

……参与最贴近地面的微观生活，在被接纳与随时被排斥的边缘，总是自我怀疑，在错误与错述的自责中，患得患失地寻找故事。然后，记录书写别人的生活，总怕诠释过度辜负了曾经亲近过的朋友，又怕描写蝇头小事看不出历史的深层……然而，在空泛的言论与口号之中，片面但细致的民族志是真诚且珍贵的记忆。

可见，对于民族志研究方法的深度、客观性，作者曾有过反思和纠结。但是，最终作者坚持认为，“片面但细致的民族志”是真诚且珍贵的。回忆全书，作者走出象牙塔，抛弃了自由主义学者和传统左派二分法的看问题视角，对现代性没有做出非此即彼的评判。面对调研主体，作者也没有站在象牙塔顶端，俯瞰蚂蚁般大小的芸芸众生，忽而以悲天悯人的情怀幻想他们生活的艰辛和悲苦，忽而以愤世嫉俗的姿态斥责他们文化的虚假和平庸。正如作者所说，重要的是如何更贴近地在日常生活的微观人类学方法层面观察现代身体的生产过程，以及农村转向现代的身体是如何在中国压缩的现代性中表达自身的。这种方法也得到了很多学者的好评。（杨立青，2012）

2.香港学者面对大陆飞速发展的研究心态

结束某次调研后，作者写到：

午夜，白天鹅宾馆的高层，在落地大窗前站着，把房间的灯都关掉了，窗外广州的夜色就格外鲜明，黑沉沉的天空下，告诉公路闪烁着流光，还有滚滚流动的珠江水，像地面上一大块移动的流体，上游在看不尽的尽处，流向另一个看不见的尽头。在这片不着边际的土地上，孤立的个人，从香港到广州到中国大陆，以前主观以为陌生的不毛之地，现在是巨大的国家版图。你说我们要北上尽寻机遇，你说我们要重新认识祖国的将来，但这国家对香港脆弱的岛民是隐约的焦虑……站在酒店的露台，广州市就在眼底，比起香港的维多利亚港，他少了起伏不定的山景和海岸，却多了一栏无尽的地平线。大陆这个巨大的地域视野，要以怎样的姿态，才能闯入香港那密集狭窄的地铁网络？

大陆改革开放后的迅速发展给作者带来了震撼，也带来了反思。曾经因为大陆的贫穷而拼命地逃避，此刻再次面对繁荣发展的大陆却是颇多感悟。可以看出，作者一方面感叹大陆的发展成绩，另一方面也对过去自己研究视野的局限有所反思。维多利亚港“起伏不定的山景和海岸”是不是曾经限制了研究者的视角？此刻“一栏无尽的地平线”，带来开阔的视野又让作者修正了学术研究中的哪些固有观点，我们不得而知。但作者这段自我剖析，对于我们有重要的启示：在做社会科学研究时，千万不能想当然，要将自己的视野打开，对研究的问题有一个宏观把握，而不能“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开阔视野才能解放思想，解放思想后问题意识才能更加强烈，所提出的问题也不会“小家子气”。

参考文献

1. 马杰伟. (2006). 酒吧工厂: 南中国城市文化研究. 江苏人民出版社.
2. 杨立青.(2012).民族志：文化研究的“问题”与“方法”.城市文化评论
3. 杨玲. (2010). 接合: 本土文化研究的立场和方法. 文化艺术研究,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