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独角兽:童子与他诗歌的画像
——《时间住在我家里》简评
文/小婴
曼德施塔姆在一首诗中说:“我应当只读儿童书／只珍视儿童的思想。”然而，何为儿童的思想？它有着怎样的形体？作为隐秘的倾听者，我们该如何聆听它依附的儿童口腔所发出的音调？请注意，我的追问不是针对读者，而是针对我自己或者仅仅只是一个发音装置在机械的问询，原因是，诗人的作品本身就是自己语言最好的回声。虽然，在众生嘈杂的声音中要辨析出一个儿童诗人的声音其实并不难，但往往我们容易忽略风吹落纸页上的那些婴儿般的言辞，如同吹落火中之灰。这让我想起德国作家米切尔.恩德的童话作品《布头娃娃》的故事，是的！即使这些词语的“布头娃娃”跳跃着、舞蹈着，使出浑身解数取悦于读者，但依然会被读者无情的丢弃，为什么呢？我想原因之一是傲慢，作为成人的居高临下的傲慢，当然，还有偏见与无知。不难看出，读者，像幽灵一样，取悦于他们是艰难的，而取悦于儿童更难，哪怕童诗仅仅作为一个玩物，或是一次游戏，儿童也会很快从这种激情中抽身回到其他事物的梦中。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有理由相信，一个具有天使般心性的诗人，他的声音一旦喊出，就会立刻在尘世的喧嚣中舞出绿来，因为他的喉头是柔软鲜嫩的，这足以令鸟兽昆虫为之振奋。或者，换句话说，在诗中万物以灵相遇，如顾城所说:“我在天上是鸟，落到水里是鱼，扔到地上是蘑菇，随便你。”这也是语言的魅力所在，在真实的语境中，童诗者无所不能，动物也不再是简单的只会咕哝的小兽，而是和人类平起平坐的对等物。
我一直坚信，真正的儿童诗人是最接近婴儿与动物的本能状态的，如果我们迷恋《山海经》里的怪兽、庄子幻象的鲲鱼、古希腊的蛇发女妖以及安徒生的那朵“小意达的花儿”，我们会发现有种向内流动的欲望血液循环般自然潮动，暗含某种神秘的音调、节奏和气息。
透过语言之镜，隐隐可以看见童子骑在由词语打造的旋转木马上，围绕一个轴心——对时间的狂热迷恋，或者可以称之为童诗的隐秘核心。“对万物周而复始的信奉早已成为孩子们的智慧所在。”本雅明在《柏林童年》中向我们袒露木马的脊背具有真实的动物般的短暂效力，“直到母亲出现了”，本雅明说:“一切游戏才开始终结。”这里的“母亲”，我的理解是永恒的母体。不同的是童子骑乘的木马仿佛永不疲倦，对他来说，这个在时间中晃来荡去的游戏与其说是自我行为的释放，还不如说是自己的心性与时间的相遇。也许那匹旋转木马本身就是一个绿色小兽，引领诗人走过童年被色彩包裹的世界:
先生！你知道吗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弟弟知道的那个地方——
有一群精灵
——《先生！我们谈谈精灵》
“春天走进果园，来，让我们谈谈灵魂。”这似乎让我们看到了鲁米的这种语调，纯净而自然。是的，童年一旦具有了精灵般的心脏，就会导致生物学上的某种必然性，如开花寂灭，万象消隐。童子在他的诗歌中，总会出现一个神秘的人物——时间先生。然而，在“时间先生”出现之前，我们还是先触摸一下诗人编织的语言的绿色光线，这些光线打造的是温暖明亮的巢穴，或者说是庙宇。
我们说童诗，其实并不完全是说儿童的语言结构和体系，因为在现实世界里儿童的语言是没有系统的，他们随心而发，每个从他们嘴里吐出来的词语都如同果核，至于他们咀嚼和消化的部分，并不能真实的反应语言的长久意义。但是，他们的自然心性却是童诗的催化剂，人们可以珍爱它、眷恋它，揭示其中的音色和颜层，但完成这一项工作的，最终还是要落到成人的肩上。
童子是目前中国童诗写作者中具备这种独特技艺的绿色独角兽之一。从其名字可以窥见其性灵，诚如晚明李贽在《童心说》里的论述：“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与其说“童子”这一意象的选取是诗人心性的一种呈现，还不如说是对世界的呈现，只是这个世界是缩小化的儿童的世界，请看童子的这首诗《世界呀，大一点》:
1
世界呀
大一点
再大一点吧
这样一个小孩
说过的傻话
就没人会记得
2
大一点
再大一点吧
世界呀，这样一个小孩
做过的傻事
就没人会记得
世界又大又小，在他的诗歌中，月亮是一个苹果，地球只是天上的一颗星。不知有多少个深夜，我是在不自觉的状态下翻看童子给我发来的童诗，在与其“淡若海”的交往中，我们之间的谈话其实很少，在北京的那段日子，我几乎渴望见到他，和他谈谈彼此心中的世界。这时，我们交谈的语调就会演化成梦的起伏和记忆的绵延，时断时续，略有交叉。一方面他通过创造性的哭声试图得到缪斯的回应，另一方面又在精心绘制他的儿童美学，将词语撒向沉默的深渊:
3
大一点
再大一点吧
世界呀
这样一个小孩
跑到世界边缘
偷偷跳下去的话
就没人看见
世界和小孩之间形成了一个紧张的关系，这个关系其实还是时间造成的，因为每个小孩在成长的过程中都会清醒过来，童年的消逝意味着某种边缘化，比如，不在作为被守护的中心，不在被宠爱，时间冲刷着这一切。然而没人看见：
4
他掉到月亮上
世界呀
大一点，再大一点
好让他在月亮上
看见地球上的苹果树时
伸出手去摘一个
也没人发现
5
世界呀
大一点
再大一点吧
这样当他想家了
就能找到家的方向
安全地
跳回地球来
柏拉图说过，时间是永恒的活动形象。作为馈赠，时间的神秘色彩与记忆是融为一体的，在童子《时间住在我家里》的时间谱系中，“时间先生”处于一种缺席的状态，时间是什么？圣奥古斯丁说:“你们不问我我是知道的，如果你们问我，我就不知道了。”如同此刻我和你们谈论童诗的某些问题，但下一刻，我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我了，我们谈论的问题也不是原来的问题了，时间的指针永远指向未来，过去的只是记忆。
如果弟弟被坏蛋带走
我会很生气，他真是个不听话的坏孩子
我要把他找回来好好教训一顿
我会马上就动身，带上我的粉笔和雨伞
在每个可能迷路的拐角做记号
然后雇只小狗撒一泡尿
……
——《如果弟弟被坏蛋带走》
在诗中，童子“雇只小狗撒一泡尿”，湿淋淋的词语滴着水，这是纯真的某种反常。一首童诗带给诗人的仪式感是魅惑的，像孩子之间的捉迷藏游戏，需要语言提供这一栖身之所，这种个体的有效性有时只能在动物的梦中或者在孩童身体的某个角落里进行，比如耳朵，比如舌头之栅，从而赋予童诗与“孩童”这一主题以绿色时间的特质，对比，童子说:“做一个永远没成年的孩子，以孩子的状态去生活去学习，不是学习长大而是学习保持童年。为了做到这一点，有时候我觉得把自己藏起来才是安全的。”吉葡乐在童子的童诗中找到了“一个诗人的敏锐写出的痛感，并试图给予出一种治愈的力量”。
当然，童子对个体的体验是洞见的，童诗的有效性有时在文学语境中似乎微不足道，但这并不妨碍童子对童诗庄严和诚恳的追述，人们可以不读童诗，孩子也可以不读，动物与植物等更不需要，但诗人自身需要这种心智带来的语言快感给人突然的致命一击，从而直抵生命的本源，我想这也是童子一直未婚，并以半通明半灰暗的儿童心脏看待这个喧嚣的世界的原因吧？
在一篇访谈中，童子是这样开始的:“诗歌是让人内心不安的文学。就是说，它必然令你有所触动，让你在阅读中，心境不再如前，而是发生了不一样的变化，这种变化是诗歌带来的。”
深刻的写作者都深知:“不安”是文学光明而又阴翳的体验。童子对“不安”引发的文学效果的论述听起来像是某种自白的回音，如同血的回流的那种不安。这是童子得心应手袭击诗意的方式:“诗歌最主要的意义，是陌生化，我们的生活和观念，让你体会到，原来可以这样去看，去想，去理解。而这种陌生化，就是——诗意。”
或许，正如本雅明在《姆姆类仁》中的描绘:“偶尔我猜想她栖身在盘子上的猴子图案里，那图案游弋在大麦粥或西米粥的热气中，我喝下那些粥只是为了看见盘底的猴子图案。”如果本雅明对盘底图案的迷恋如同迷恋童年时间本身，那么童子也是如此，不同的是，在《时间住在我家里》中，童子不是为了观看盘底的图案，而是为了将自己童年的画像静静地描在上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