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人的“怀疑之海”到一群人的“不疑之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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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剧This is us 中,Randall一出生就遭到生父的遗弃,被警察送到医院。这一天的医院里,怀着三胞胎的Rebecca在生产中丧失了第三个孩子,机缘巧合,收养Randall为自己的孩子,视如己出,疼爱有加。
Randall的生活可以说是非常幸福的,但是与家庭成员肤色不同的黑色,始终在提醒他,他来自于另外一个家庭,属于另外一个群体。在成长的过程中,他不停面临着自我认同的困扰:一是来源于他被抛弃的创伤,他想要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了解他们是什么样子;二是来自于自己的黑人身份:游泳的时候需要和白人兄妹一样涂防晒吗?要留在白人游泳区还是黑人的?后来Rebecca意识到Randall需要属于黑人的文化,为Randall找了同样是黑人的玩伴,用对待黑人的方式为Randall理发,Randall的认同过程才得以完成。到选择大学的时刻,家里人都以为Randall将会去到哈佛,但Randall最终选择了霍华德,在那里,有一群和他一样是黑人的兄弟,“就像马尔科姆去了麦加,好像你不再是一个人了”。
族群意识——“一种深沉的拥有感”
弗洛伊德对于社会源头对认同的影响,只是蜻蜓点水的提及,他的关注点在于双亲的超我上。与弗洛伊德相比,埃里克森在“社会”或“历史”对于个人发展的影响上做出了“了不起的大事业”:“共处一个族群领域、历史时代或经济追求的一群人,全部接受共同的善恶形象的引导,在每个人的自我发展上形成决定性的力量。”,但他也表示,“人类之所以需要别人的与社会的认同,很重要的一个因素是……想要变得不同。”
人想要变得与众不同,是在拥有一种广泛安全感的意义基础上的,但是:
人类的科技越来越全球化,政治却越来越部落化;人类的传播系统越来越普及化,对于该传播哪些东西却知道得越来越少;人类离其他的行星越来越近,对自己这颗行星上的同类却越来越不能容忍;活在分裂之中,人类越来越得不到尊严,却越来越趋于分裂。面对世界资源与权力的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夺,人类社会正把自己撕裂,撕裂成越来越小的碎片。
——[美]哈罗德·伊罗生.:《群氓之族: 群体认同与政治变迁》
那些来自于民族的、社会的、宗教的、文化的、种族的、历史的阻碍进步与发展的力量并没有成为明日黄花。美国特朗普上任后开始推行经济民族主义与贸易投资保护主义,英国脱欧经济低迷,欧洲多次上演恐怖袭击、反移民、反全球化的民粹主义泛滥,叙利亚、伊拉克、土耳其等地更是多方势力争夺的舞台。
在谈到自己的犹太认同时,弗洛伊德表示:“有许多隐隐约约的情绪力量,越强烈便越难用文字表达,同样的,能够清楚意识到的内在认同,以及深藏不露的内在心理结构也是如此。”埃里克森认为,弗洛伊德所讲的认同,“是一种最核心的族群意识,指的是一种深沉的拥有感,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感应得到。”
这种“隐隐约约的情绪力量”、“能够清楚认识到的内在认同”、“深藏不露的内在心理结构”,就是一种被称为基本群体认同的东西。
聚集又分离——人类的巴别塔
迄今为止,这种东西仍然没有过时,它把一群人联系到了一起,又让一群人和另外一群人质壁分离,甚至把一群人联系起来的力量随后转而会促成群体的分崩离析。坚信“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纯粹理念上的乐观只是“皇帝的新衣”,不同的肤色、体态、语言、宗教、文化、历史、民族把我们区隔开来。
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
耶和华说:“看哪,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如今既做起这事来,以后他们所要做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语言彼此不通。”
于是,耶和华使他们从那里分散在全地上……
因为耶和华在那里变乱天下人的言语,使众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名叫巴别。
——《创世纪》第11章第4-9节
不同肤色、体态、语言、宗教、文化、历史、民族错综复杂的纠葛,归根结底是个人群体认同的驱使。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智者、伟人、天才、英雄,没有一个人能够只依靠自己的力量而存活,也没有一个人想要成为一座孤岛,每个人都需要找到一个群体作为自己精神上的母体,获得自我生存的安全感,享受因为群体的力量而获得的在世界上争取资源的权力和尊严。
为此,每一个群体都会形成群体保护的壁垒,族群内的每一成员将带有本族群特有标记,而与其他人相区别,基于地缘、身体、血统、民族、宗教、文化等的不同自然而然成为标记的代表。就宗教而言,尽管每个宗教内部都强调信徒应相亲相爱,如《圣经》中约翰一书3:16节写到:主为我们舍命,我们从此就知道何为爱;我们也当为弟兄舍命。他们对待有共同信仰的兄弟可以为之舍命,而在谈起其他宗教信仰者时却不免流露出鄙夷的神情。
群体依靠标记判定某人是否属于同族人,进而决定采取更为友好或更为警惕的态度对待之。而作为个人,同样依靠地缘、身体、血统、民族、宗教、文化等找到自己可以依附的群体,通过对群体的认同确定自我身份,确定自我生存的安全和保障。
Part 1 身体
灵魂不多于肉体……肉体不多于灵魂
——沃尔特·惠特曼
帕斯说:“每个人都是因为有身体才有自我。”身体作为一种认同标记,比任何一种东西都更显著,可以一眼看出,谁是“我们”,谁是“他们”。人们依靠肤色、五官、身高,以及包含人类文明的标记:服装,装饰标明所属群体,最典型的是军人——穿着自己认同的服装出征,与穿着另一种服装的军人展开杀戮。
Part 2 名字
在巨屋中,在火屋中,
在点算年岁的黑夜里,
在细数年月的黑夜里,
哦,愿我的本名归还于我!
当东方天阶上的神圣,
赐我平静地坐在他的身旁,
当诸神在我面前一一宣告自己的名字,
愿那时我也记得我的本名。
——埃及 《亡灵书》
海伦·林德说:“《爱丽丝梦游仙境》树林之所以是个恐怖国度,只因为那儿每个人都没有名字。”无名的恐惧是各种恐惧之最。埃及《亡灵书》所描绘的就是这种恐惧,害怕在诸神——伟大的,能够裁定自己意义的权威——面前忘掉自己的名字。如同遁入空虚混沌的无涯之境,无名者以一种接近从未存在过的方式生活。被赐予一个名字,等于在群体格局中有了一席之地,在复杂矩阵中找到自己的排列位置。
Part 3 语言
讲话不仅使孩子认同自己的口音和与讲话的习惯,并以此界定自己。
——埃里克森
拉康的语言学认为,“词的世界创造了物的世界”,语言产生了“我”,语言创造了人的主体性。儿童掌握语言规则,意味着在象征界中确立自己的主体性地位。对于不同的族群来说,情况亦然。一个民族使用和发展自己的语言,标志着民族自身的主体地位,将自己语言作为第二语言,官方话语使用别国语言,则常常发生在被殖民的状态下。语言作为人类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的桥接通道,即被物质世界所塑造,也塑造着物质世界,
Part 4 历史
“历史”,Stephen说,“是一场梦魇,我拼命想要从里面醒来。”
——乔伊斯
中国,本意是世界的中心。学过历史的中国孩子,都会为中华民族的悠久而辉煌的历史感到骄傲。日本,本意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日本的孩子,一样对日本天皇产生崇敬。英国历史学家普拉姆认为,“过去”的主要作用之一是要为“现在”取得合法性,基本上就是为权力与权威取得认可。一个群体要确保自己的生存,就要向历史中寻找。过去从未死去,如果过去真的死去了,一定仍在活蹦乱跳有如僵尸,日日夜夜在每个地方的新坟上狂舞。我们拥有了宇宙飞船,但我们仍需要借古希腊神话的阿波罗为之命名。过去从未死去,在追根溯源的道路上,拥有共同信念和恐惧的人绑在一起,形成所谓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的东西,尽管它是抽象的、无形无影的、不够真实厚重的。
Part 5 宗教与民族
“幸运者之所以幸运,冥冥中自由定数”——马克思·韦伯
归根结蒂,我们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的那个环境,生来所属的国度,生来所属的宗教,安放了我们每个人的感情、恐惧和欲望。在一个存在危险、失控的世界,国家以族群发展的最高形式,为个人提供最高的安全保障,而这种安全保障的质量,则完全取决于权力竞赛中有权或无权的相对关系。
人性化未来?
最终,每个个体为了追求群体认同,获得安全感,向群体靠近;各个群体基于维护本群体的利益对其他群体形成排斥;各个群体之间产生族群发展的最高形式——国家,用以在世界有限资源之上逐利,政治斗争此起彼伏。而随着全球化流动速度加快以及世界的多元化趋势,像Randall一样,拥有区别于周围人的特征的人,还面临着重新定位自己,找到自己的起源和历史,与否定自己展开拉锯战,最终接受自己确立自己的过程。群体认同与个人认同在连续光谱上移动,身体、语言、名字、历史、宗教与民族打包成巨大包裹,在全球各地上演不同的利益拉扯。一个个时代过去了,我们仍然在探索,从何处引导出一个更人性化的人类存在。
注:本文为《群氓之族》读书感想,斜体部分引自:伊罗生. 群氓之族: 群体认同与政治变迁[M].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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