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我依然与你在文字世界相遇——读胡桑《在孟溪那边》

引言：
在我第一次读到辛波斯卡那本诗选《我曾这样寂寞生活》时，就被诗人那种空灵清澈的语言所折服，得知译者是我的故乡人士。在书的序言文字中，我曾试图想象这位在后来成为友人的作者对于诗歌的热情，亦是从故乡走向远方的文学途迹。我反复阅读过甚至录音朗诵过辛波斯卡的诗歌，即使毕业工作后我仍将这本诗选带在身边。后来在一次租房搬家中丢失了这本书，我干脆又买了一本。我着迷于辛波斯卡纯粹、宁静、深邃、隐秘的诗意世界。我想，能够将辛波斯卡翻译成如此精妙的中文，译者一定以自己特别的秘语领会了两种语言与文化的译介。毋庸置疑，他们倾情于诗歌，亦在内心建构了一个诗的世界。在《在孟溪那边》这本新书中，我再一次领略了这种曾经浸润在语言深处的诗意。新市，是浙江北部一个已有千余年的古镇，胡桑出生在这个小镇附近的村落，他在书中以回忆的方式记录了乡村见闻、童年往事。在这个后工业化时代，当都市弥漫着“丧、焦虑、油腻、中年危机、欲望主义”等后现代综合症，无论书写还是阅读“乡土文学”似乎也像80后陷入的“集体式怀旧”仅仅趋于表征的“怀旧主义”。然而，正是因为胡桑所描绘的只是那样一个狭小的村落孟溪，所有围绕这里的一切更有了个人所赋予的审慎与清醒。诚如作者所言“我绝不是怀旧主义者，我是在悼念一个世界的逝去。”在第二本的辛波斯卡诗选内页，胡桑签下名字并题赠了“你的灵魂朴素，如梅子的核”。也许是记忆深刻如他一定记得我曾向他说过对于此句的偏爱，抑或是我在友人眼中是个内心朴素的人吧，都很美好。就像阅读完《在孟溪那边》，那些用于叙述的诗意纷披的句子， 完全是80年代乡村童年体验，以及记忆深处的追溯，皆是映现一种唯有存有朴素的原初。
01
对于读者而言，无论是否出生或居于江南，阅读这本书一定是 “这里是江南”的感受。当我们唇启“江南”这个语词时便意味着抵达一种诗意。作者正是用无比诗意的语言描摹勾勒了一幅江南水乡画卷，小桥流水人家，桃、梨、杏树，豌豆、蚕豆、番薯等蔬菜，桑树地，运河边，插秧，养蚕，开船，所有书中的事物再度被唤回了生命力活了起来。“我很喜欢豌豆花，是鲜嫩而柔软的姿色，就像春天的身段。”“春雨轻轻拂过杏花，在淡粉色的花瓣上渐渐凝聚成露水，露水晶莹，缓慢地滑下来，最后在边缘拉长，以至滴落，另一滴紧接着追过来。”“春天雨水连绵，河水上涨，桃花盛开，那是鱼群迅速增肥和繁殖的时节，它们沿着流水潺湲的沟渠往上游的水田游弋，就像烟花盛开在夜晚，一夜之间，鱼群会漫游在水田的各个角落。”这自然是江南的视野，这片杭嘉湖平原上的小水乡蕴聚了独有的诗意，进而转化成那个少年心中的瑰丽迷幻。乡土素材永远不乏田园颂歌，但作者没有刻意以文藻修辞来写就一个常人印象里的江南，所有的语言透着隔绝以外囿于村落的清冷淡漠，它们是美丽的隐约的，更是被大多数人所遗忘忽略的，这只是一个孤独敏感少年曾经的乡村记忆。
作者坦言自己并不擅长写小说，而更喜欢记住细枝末节无足轻重的微小东西。也许一种缺失意味着另一种丰富，江南的细致却在作者身上蔓延，成为理解事物的方式之一，成为写诗的标准之一。我想到了纳博科夫，这位以细节取胜的作家同样以回忆的方式写就《说吧，记忆》，那只蝴蝶飞越重洋穿透岁月回到那段俄罗斯的青春时光。甚至在以个人情感经历基础上写成的《玛丽》中亦以如此繁复的细节描绘了俄式田园风光。《在孟溪那边》中写到的河中的各种鱼群，收集旧物什，小花园中栽种的植物，童年所看的动画片……仿佛是对记忆的如数家珍，或者是打开童年那只收藏的宝盒，作者竟以如此细腻的笔触娓娓道来。于此我觉得那些散落于童年的河流、船只、雪花、桑树、桃花、书籍……终将成为作者返回原初的秘钥，孟溪永是记忆的起点。雪中兔子的梅花形脚印，水草环绕的水面，笔记本上的封面女郎，法国梧桐果实的茸毛，因为细节在记忆刻下褶皱的隽永，成为了另一种评判诗意的标准。
02
自从到外面的城市读大学，我早就习惯了讲普通话。只有回到故乡，我仍会听到语言自有的活力。方言不只是熟悉亲切，它导向记忆的最初，是那些发音字眼承载了生命的认知。作者提到了这方水土的百姓所命名的事物：南海（方位词南边）、奥（亲切昵称类似小，阿）、括鱼（捉鱼）、雪花膏（面霜）、鳢头鱼（黑鱼）、蠹头（疯子）、活死鬼（淹死鬼）、野猫（怪物）、棉絮头（鼠曲草）、河埠头（河滩边）、番瓜（南瓜）、拜阿太（祭祖）…..我也曾听那些教古代文学的老师说过，我们这边的吴方言近于唐音，是很适合用土话来念诗词的。因为这种语言对于那个诗歌绚烂朝代的冥冥联系，我暗暗觉得这是一片被诗意眷顾的地方。近乡情更怯，而我想自小灌入耳膜的乡音也是此生最温柔的召唤。
县城的东边都是水乡，我并不陌生作者所描述的乡村记忆。幼年的我常在假期时去往东边的亲戚家。我看见屋前屋后大片绿意的桑树地，正是在亲戚家，我看到了蚕宝宝从吃桑叶的幼蚕变得肥胖到爬上稻草桑条结茧的过程。村前总有水塘河道，河边的树桩上会系着一条窄窄的水泥小船，我走上去感受水的浮力对于船只的摇晃。他们的西洋楼屋子很长，从堂屋到厨房到天井到杂物间再到关牲畜的后头。清明节的麦芽圆子，蚕花娘娘撒花，烧立夏饭，塘栖小镇的商贩来小镇卖枇杷，小镇的人去临平烫春卷，这是属于故乡东部人们生活的日常，近乎是世世代代的传承，却已是城镇化席卷而来的乡村挽歌。
在读《米沃什词典》时，我一下子记住了这句话 “我到过许多城市、许多国家、但没有养成世界主义的习惯。相反，我保持着一个小地方人的谨慎。”也许是因为我自己就是一个小地方的人，作者似乎也以一个小地方人在讲述一个小地方的往事。孟溪很小，几户村落还有着亲缘关系，却有着“世界主义”的向往，“太阳东升的地方”（东升浜）、“南海”（南边）、“西海”（西边），与孟溪隔水相望的是自北向南的京杭大运河将一座小村落与外面的世界联系起来。“孟溪那边”意味着遥远。沿着运河南来北往的船只，随河流飘来的陌生事物，从运河走到岸上的外地人，他们自带远方的想象。从故乡的地图开始索引周边直至世界异国。对于一个乡村少年，对于一片狭隘的村落，远方或者也没有那么遥不可及。流动的水和风一样构成一种讯息。幼年的我看着经过国道上的车子，从那些置于车窗前的起始终点站牌想象远方，临安、柯城、义乌、宣城、合肥、无锡……那些客车见人挥手就停，我在寒冬的深夜看见背着沉重牛津布包的人招手拦车，想象他是去远方闯荡的独行者。火车也在我的小镇经过，有一些从杭州来的旅客在这里下车，也有商贩在过道边吆喝卖东西。那些从“远方”闯入孟溪的人有疯子、乞丐、商贩，疯子自娱自乐地沉浸在自我世界，杂耍的乞丐会点江湖把戏，商贩们回收废铜烂铁，收鸭毛鹅毛，修扁编席，做爆米花…….他们操着生动的方言，带着远方的江湖传闻来到孟溪。从前的我也见过那么多走江湖的人，他们建构了童年世界对于陌生远方的零星模本，他们是在现代城镇化彻底到来以前的另一种流浪的吉卜赛人，童年的消逝总是连同神秘也远去。
03
同是法国作家莫迪亚诺曾这样评价普鲁斯特：“普鲁斯特的记忆让过去在最微末的细节里重现，宛如一幅活生生的油画。如今，我感觉到记忆远不如它本身那么确定，必须不停地与健忘和遗忘斗争。由于这一层，这一大堆遗忘覆盖了一切，我们仅仅能截取一些过去的碎片、不连贯的痕迹、稍纵即逝且无法理解的人类命运。”作者言及这部对于乡村记忆的书正是参照于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中的第一卷《在斯万家这边》，我感慨于作者同样以如此细致详实的记忆追溯了童年至初。这样的童年回望，绝不仅仅只是简单的怀旧。作者认为：“召唤和捕捉事物的过程是那么愉快，又那么神秘莫测，仿佛一副扑克牌，排列的顺序几乎是随机的，这也是回忆和写作本身的魅力所在，而且它像一株自己亲手栽种的植物，会不断生长，茎秆、枝叶和果实会一再变化。”
的确如此，回忆和写作有着自身的魅力，当作者以一个“异乡人”的角色索引故乡与往事，具有人文底蕴的千年古镇，童年里对于烟花的喜好，通过地理绘图对于故乡-世界的探索，徜徉于诗歌圣殿中的欢欣，计划建设一座花园种植奇花异草，所有的种种都是人生成长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所有细碎微小的记忆聚集成自我的存在，而记忆自身在岁月里仍有着按图索骥的规律与秘密，仍旧在一个人的灵魂深处生发惊人的潜在。
普鲁斯特在《追忆逝水年华》中一再描述的“小玛德莱娜蛋糕”因嗅觉对于记忆的复苏而被称之为“普鲁斯特现象”，这迅疾的稍纵即逝同样也在《在孟溪那边》赋予事物一种味道。香油拌马兰头、奶油棒冰、小葱豆腐、香槟汽水、桑葚、立夏饭的豌豆和野葱、茅草根等，这些属于那个年代的江南味道也能令我回到童年片刻。所有已经消逝在岁月深处的事物都染上了一种会唤起记忆的味道。“记忆不仅仅是自我的往昔，更是事物曾经存在的方式，它们的气味、颜色、形状、质地，和这些面貌之外的虚无。”一切终究会消逝，以记忆再次抵达童年和故乡，其实是作者以笔触对于我们内心永恒的乡愁所作的温柔致敬。
作家总是在塑造自我与一个地方的关联，比如马尔克斯的马孔多，乔伊斯的都柏林，布罗茨基的威尼斯，本雅明的柏林，莫言的高密。孟溪是一个很小的村落，当成长于乡村的我们书写属于生命中的重要之地，它确实很小，却依然作为眺望世界与远方而存在。

后记：
十多年以前，我还在读中学时，正是80后青春作家出道的时候，伴随着国内青年作家的成名，我所在的县城高中也出了一些少年作家。我在中学的图书馆里读到她们已经出版的作品，感叹于她们年少青春就已经写出那么飞扬的文字了。我在《莫干山报》上读到《蝴蝶来过这世界》的作者发表的一篇经历高考后的感慨，我在发给中学生看的作文报纸上读到那个参加新概念征文获奖的湖州籍作者的文章。直至今天，县城那所高中在追溯自己的文学渊源传统时，仍会介绍那些曾经的年少作家。
在那个信息闭塞、物质匮乏的时代，我还没开始怎么阅读。那个只是在语文课和校园征文比赛稍有显露的我，在一些期刊杂志、旧书报纸上感受到文字背后隐匿的魅力世界。对于那时候的我而言，那些本土作者能够写作是令人羡慕的，认识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对我都是一种向往。
多年以后，我的成长经历终究是边缘的，连同最初的文学体验也早就成为更加沉默的记忆。当我认识胡桑的时候，这位同样出自县城那所高中的作者，我只是觉得他从年少时对于文字的追求终究没有轻易辜负，原来他已经走得那么远了。幸运的是，多年以后，我依然与你在文字世界有所相遇。唯独我在阅读作者写就的文字时，相隔十多年的时光，却觉我们仿佛早就相识。

ps:本文亦发于个人公号另辟花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