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思不会枯竭
《巴黎评论·作家访谈》已经出到第三本了。作为老牌纸媒的访谈辑录,许久才出一册,教人狐疑,是否如在菜场挑西红柿,最挺括的装满第一篮子,其后越来越乏善可陈呢?好在还有索尔·贝娄、还有V.S.奈保尔、石黑一雄、卡洛斯·富恩特斯、多丽丝·莱辛……奈保尔道:“思绪太过宝贵,很可能会在谈话中流失。”他担心随话语失去它们。可正因如此,听这些作家们聊天,哪怕只是随便说点什么,也让人觉得喜悦。
对读者而言,最开心也是最焦虑的事,就是精彩的作品永远不会读完。我们一定可以邂逅一本又一本欲罢不能、感同身受的作品。在这个时代,我们无需面对“假如只能带一本书去荒岛”之类的困境。而对作家来说,他们的幸运是,他们不必去和别人比较,争抢那唯一的“桂冠”——作品好坏没有标准答案,素材永远取之不尽,他们也大可以永不雷同地写下去。以这个视角来看,《作家访谈3》里最幸运的作家非卡洛斯·富恩特斯莫属。他懂多国语言,但写小说还是用西班牙语。某次,当他试图以英语写作时,仿佛听见福克纳和麦尔维尔的鬼魂此起彼伏地抗议:“不能这么写!”这是作家自己内心的比较和桎梏吧!还是西班牙语得天独厚,塞万提斯之后的四个世纪空白,可以尽情“爆炸”。
谈及写作中最肠思枯竭的事,并没有人为题材的贫乏头疼——T.S.艾略特就说,他不会保留未完成的东西,倘若还有甚可取,那就记在脑中好过霸占抽屉——有悖常识的是,再娴熟的小说家照样会为如何讲好一个故事痛苦。写小说,不比向朋友转述一个故事,可能像阿摩司·奥兹那样,枯坐半天难著一字;也可能像威廉·斯泰伦那样,脑中噼啪闪过一串火花,开头的句子有如天赐;或者索性卸掉身为小说家的名头,像艾伦·金斯堡一样:“当你接近缪斯时,去说得就跟你对自己和对朋友说的一样坦诚。”
作家不只是在书写自己,别人的故事、历史的故事、煤渣一样被踏平在土地上的故事、镜子一样锋利冷峻的故事,他们因洞悉而游刃有余,因不求甚解而永葆新鲜。就像富恩特斯心中的普鲁斯特,写着自己经历过的东西,却“仿佛对此一无所知”。这听起来有些矛盾,也正是作家们的纠结和享受:靠得越近,越难驾驭。
托妮·莫里森说,创作秘诀是别以认识的人做原型;奥兹说,生活中浸透着历史;埃兹拉·庞德说,写下你所见,但不能使人厌烦;奈保尔说,阴暗的视角得靠喜剧来支撑;石黑一雄说,人们总爱借他人的外壳来讲述自己的故事。不是说没有人人都适用的创作准则吗?但如果你能归纳出作家“秘辛”的共性,应当会承认,他们说得都没错。因为上述这些都是我们每天在朋友圈里写下和读到的——看似陌生人的、渗透某种渊源的、新鲜有趣的、稍加挖掘就能窥见叙述者影子的段落。只要生活还在继续,故事也随时都在继续编织。
作家在做的事是朋友圈的扩容版,若只是取悦读者不离开,则是错过了生活的体量。无论他们是否将创作秘辛据实以告,也无论他们如何与生活对抗挤出创作的时间和心境,我们都在《作家访谈》的只言片语中,在我们共同见证的生活夹缝里,化戾气为祥和。
生活是无边无际的试炼场,纵难以抉择,至少作家们的才思不会枯竭。
——丁酉年读《巴黎评论·作家访谈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