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消遣的皇家狩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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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年来,文化史研究方兴未艾,这个在昔日学林之中容易被忽略的灰姑娘,展现出它在勾连国家、社会和精神生活等方面的强大能力。美国历史学家托马斯·爱尔森 (Thomas T. Allsen) 的《欧亚皇家狩猎史》正是文化史研究的又一佳作。
狩猎行为是伴随人类诞生的一种本能,早在人类被小麦“驯化”之前,我们必须依靠渔猎为生。但爱尔森这部狩猎史并非史前人类社会探析,这样的作品已经很多了,相反,他在思考:为什么人类进入农业定居时代之后,狩猎现象仍被保留且极受欢迎,除了经济、物质上的考虑之外,狩猎是否还有其他方面的考虑呢?这部作品也并非民族志考察,虽然有关狩猎方式等梳理,必然会涉及各民族之间的异同。
法国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的地中海研究开创了一代史学新风尚,布罗代尔夫人说:“它是建立在同一社会内部几个叠加的历史层面之上,每个历史层面以时刻变化的节奏展开;非常缓慢的、几乎世代不变的历史,以几乎不变的地理景观和某些文明的传承强加于所有人类集团——这就是布罗代尔经常称作‘长时段史’的东西。”(《地中海与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世界》中译本序言)。《欧亚皇家狩猎史》大致可以看作是布罗代尔史学的流脉,事实上,作者在该书结语里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爱尔森说道:“让我们将目光转至持久度的问题上,即皇家狩猎活动为何能存在这么久的时间。这需要我们考虑一下布罗代尔提出的‘长期历史’的概念。”爱尔森归纳,布罗代尔把历史事件分为三种类型:第一,似乎快速变化的不连续事件的短期历史;第二,周期性变化的中期历史,比较典型的是可以持续几十年的经济趋势;第三,长期历史,即某些结构在百年或千年以来以极慢的速度发生变化的历史。尽管这些结构可以持续好几代的时间,但其“侵蚀”的速率非常缓慢,以至于其中的任何一代都难以察觉所发生的变化。爱尔森的狩猎史研究正是属于“长期历史”的范畴,不仅时间跨度长,而且它的持久度和结构一致性还体现在某些文化的空间连续性中。爱尔森是如何具体展开皇家狩猎的“长期历史”研究的呢?
这是一部包罗万象的作品。有关狩猎类型的特征、组织与实施方法,合格狩猎主管应有的素质,马、犬、鹰、隼等动物群体的驯养,贾雷德·雷蒙德式的生态地理学等等许多内容,书中都有阐述,但本书不是面面俱到的泛泛之作。作者有取舍,重点明确,标题的限定很有必要——欧亚皇家。换句话说,研究范围集中在皇室精英(事实上就是政治高层),意味着主要从政治角度去分析狩猎,而欧亚大陆在人类社会文化演化过程中处于中心地位。
欧亚大陆是权力角逐最大的竞技场。很久以来,东、西方最有权势的皇族都曾在这块辽阔的大陆上纵马驰骋。早期的活动范围比较狭窄,分隔成几个相对封闭的文明圈,不同层次、不同内涵,但每种文明的内部都滋生、繁衍着狩猎文化。据色诺芬记载,居鲁士大帝在征服美索不达米亚之后,就在那里建造大型的狩猎场并在其中畜养野兽,而阿契美尼德王朝的狩猎园原型可能源自古埃及和亚述帝国。深受阿契美尼德王朝影响的萨珊王朝,在广大疆域内也修建了许多狩猎场。此外,南亚次大陆的狩猎场也有其独特风格。东亚地区的狩猎场单独列为一节,以中国汉朝的上林苑和满清时的热河为样本。欧洲的其他地区,今天的海德公园、温莎城堡、凡尔赛宫与叶卡捷琳娜宫,最初都是作为皇家狩猎场,后来才发展出其他用途。
中国文明在欧亚大陆发展史上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个古老文明在狩猎史上经历了悠久的衍变,并且保持了自己特殊的连续性。中国人对狩猎的看法和其中透露的政治意识、心理机制,显然让爱尔森很感兴趣。以他承袭自布罗代尔的史学观,中国是一个最好的样本。
作者的梳理,一方面还原了狩猎场的原初面貌,一方面呈现了狩猎场的多种用途。狩猎场向来不仅仅是一个游猎玩耍的单纯场所。以上林苑为例。它的扩建主要是在汉武帝时期完成的。汉武帝把它弄成了一个行宫式的华丽场所,上林苑内还设有皇家铸币厂、外语学校与监狱,并且为处决囚犯、动物祭祀以及体育活动提供了场所,每值春季,皇帝还经常会选择在此地举行春耕动土仪式。汉武帝的“圈地”遭到了朝野的批评,尤其是东方朔,他激烈指责这种行为对农田与自然资源的破坏。当然,这是东方朔的思考角度。换成孟子,可就不这样看啦。在孟子看来,皇家狩猎活动是统治能力的展现,是营造活力和权威形象的手段,是一种展现王者风范和控制能力的途径。孟子曾经劝告齐宣王,应该向周文王学习,开放自己的皇家狩猎场,让百姓打薪柴、捕捉小型动物,百姓一定会爱戴君王。如此对照,汉武帝未必想要与民同乐,通过狩猎展现天子威仪,估计是他会有的想法。
狩猎还可以提供一种共享经验。这种群体性的活动强调共同的激情与共同面对的危险,爱尔森说,因此在狩猎活动中检验忠诚的行为具有重要的传递效应。爱尔森举了成吉思汗的例子来阐明这一点。成吉思汗曾以多种方式指出,狩猎活动中的好伙伴也会成为军队中的好伙伴。成吉思汗麾下四杰:木华黎、赤剌温、博尔忽、博尔术,个个都是好猎手。蒙古族勇士从小就要学会弯弓射大雕,对于成吉思汗和他的子孙来说,席卷欧洲也不过是一场大型狩猎。爱尔森还引用了很多有关狩猎活动在国际关系中发挥作用的例子。皇家狩猎是一种展现武力的很好方式,有点类似于现代的阅兵式,可以起到震慑他国的作用。
狩猎包含军事想象与实践。春秋战国时期,这是各诸侯国广泛采取的一种试探性措施。打着狩猎的旗号,光明正大地调动军队,如果对方做了准备,那玩一圈就撤军吧;如果对方没提防,狩猎的对象立刻就从动物变成了某个倒霉的小国。在欧洲,尤其中世纪时期,狩猎活动是激烈的政治冲突的发生地。阴谋与背叛,暗杀与血腥,时时上演。在狩猎中死亡的国王和贵族名单很长,包括:墨洛温王朝的几位国王和王室成员,征服者威廉的儿子威廉二世,拜占庭帝国的皇帝约翰二世,法兰西国王约翰二世……内亚历史上的很多著名暗杀也以狩猎得逞。比如,公元前209年,冒顿借狩猎之机杀死了父亲,自称“单于”。冒顿的崛起是匈奴历史上最强大的时期,加剧了秦末汉初局势的动荡,后来匈奴在汉武帝时期被击败之后,西进欧洲,迫使日耳曼民族大迁徙,造成烜赫一时的罗马帝国走向衰落。
皇家无小事。狩猎固然是排场、消遣、享受,却无时无刻不隐藏着各种各样的考量。对狩猎史的研究,是一个视角刁钻的历史观察,无论哪种方式,都必须建立起总体的、持续性的世界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