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的神话
“文学的伪善”,艾伦·金斯堡在《巴黎评论作家访谈》中提到这样一个概念,关于对文学的理解,他接下来又这样说道——“大家总是预设该有一种正式的文学,在主题、措辞乃至语法上都与我们富有创见的日常生活不同的文学。”
文学源于生活,与文学高于生活似乎总是两个并行的理念,大众的喜怒哀乐以有别于我们所谓日常的方式进行表达,这些表达不可复制的精确度让我们感到惊讶。正式、非正式,日常、非日常,文学与生活的界限隐藏在一些喜闻乐见的比喻里,譬如“她的人生就像童话一样”。然而我们却极少会说“童话就像某人的人生一样”,因为文学的特质使它所触及的隐秘想法被打开,它的格式、问题、节奏甚至留白都带着正式的排场。这样的思考让我们不由得去追寻那个终极的问题——关于“文学是什么”或者“文学该是什么”的问题。
目的。需求。结论。“大多数作家写作的动机完全处于某种强烈的内心需要,我认为这才是问题的终极答案。”威廉·斯泰伦在访谈的开头绕过几条鲨鱼就陷于老生常谈,但他的这句话似乎触及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普遍真相。求知欲,使命感,崇高的话题,时代的困顿,文学世界的建筑者因其建筑作品被拔到了相同的高度,但在这花团锦簇的包装之中,真正的声音却是只属于作家的。史诗的写作本身就是一种夸父追日的行为,永恒地介于神话与现实之间。
夸父追日的本质是一种奔跑,如同写作回归它朴素的样貌:书写。神话借此进入现实,而作家不可复制的书写让现实走向神话。阿摩司·奥兹的写作源于童年时期犹太复国主义思想的浸淫,他作品中反复出现的那个激进主义男孩似乎正代表了他童年不完整的部分。约翰·欧文将写作形容为“通灵”,因为所有他正在写的故事,仿佛都早于他自身的存在。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则说,“作家独特的地方在于,他们写作。”卡洛斯·富恩特斯说,“我想文学脱胎自声音:你找到了一个声音,你希望诉诸纸笔,但这小说中真实的东西恰是这声音。”事实上,在所有关于自我表达的解释中我更喜欢金斯堡的这一种——“那个感觉从胃部某个凹陷产生,升至胸口,通过嘴和耳朵溢出,之后化为浅吟、呻吟或叹息。”在诗人这里,所谓的创作初衷或灵感萌发,更倾向于这一种,倾向于呼吸的节拍和拖把的爆裂。简单的联想自动组合出词句的队列,预言了诗人对自己的理解。
光影。知觉。意象。感官。灵魂。贤者。金斯堡在他有关贤者时间的长篇大论里将自己对体验的追寻描述得如同辛巴达的航海历险一般紧张刺激,恍如“开天辟地”,末了在服用致幻剂过量的紧要关头自己感动了自己:
我在里头还以为在扩展意识呢,以为在历经考验呢,事实情况确实我就要打不过龙蛇大怪了,情形着实危急。而且到了再碰药物便要作呕的地步。可我还在想,这是天降大任于我吧,叫我去“扩展意识”,去体察,去丧失我自己,去和高级感知、自然做直接接洽,去一意孤行。
这几乎又是肩负着“使命感”的又一位堂吉诃德。而在这些看似神话、非日常的片段背后,庞德无法忘记自己四十二英镑十便士的年收入,金斯堡在大学校园里若有所思地闲逛,不肯乖乖地坐在椅子上,艾略特则会笑得仰头靠在座椅上,发出砰砰的声音,打断正在录音的采访。
问题是,要说文学,是这么回事:我们之间一直在对话,我们是有共识的,我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然后呢——要是把你对朋友讲的话跟对缪斯讲的话区分开,会怎么样呢?问题就是打破这种分别;当你接近缪斯时,去说得就跟你对自己和对朋友说的一样坦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