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隙的照亮与照不亮的缝隙
周嘉宁的新小说《基本美》里有一段,主人公致远和洲讨论1997年香港回归时的记忆,致远那个时候是高中二年级,和同学集体为庆典做准备,荒废了一个学期,同学中有很多人高考失利,但他依然觉得这是非常珍贵的记忆。而来自香港的洲反问他,“我不礼貌地问一句,你们为什么不抗议?一个学期的排练对你们的人生造成了毁坏。没有人去投诉吗?”
我非常非常喜欢这篇小说。
站在普通读者的角度,这个小说有意识地处理了不同的人生经验——致远和洲的不同既是两个个体的不同,又与他们成长的政治与文化空间相关联,这关联并不直接,也说不清楚,在日常的相处中容易被认为是无关紧要的,而实际上的沟壑却比想象中更宽、也更难弥补。这种对政治与人生中某些方面的不同看法会导致不同的价值感觉,这种不同常常不能被意识到,而在两个具体的、同龄而有共同爱好的男孩子的交往中,它被搁置但又不能勾销,有时是温情脉脉的,有时露出尖锐的细齿互相啃噬。这篇小说,极其精准地把友谊和错认一寸寸地摊开,然而它又不那么有目的性,不像短篇小说围绕一个核心精心建造着堡垒,而始终夹杂着周嘉宁独特鲜活的感知细节,使得它不能被归纳压扁为任何一种动机,丰富有力。
站在周嘉宁多年读者的角度,我很高兴地看到她开辟出了一个可以书写的崭新空间。人既是向内的,有自身的性格与视角,又被环境养育,始终在流动着重塑边界,也在重新理解他人。我从没有读过类似的好小说。在创作谈里她说,写这个小说时,她邮件咨询了三位朋友有关香港的事情,包括喜欢的街道和餐馆,流行文化,还有1997年的意识与记忆之类,然后用得到的素材灵活地构建出了一个小说背后的世界。
于是这遍重读《密林中》,对有些地方感触很深。下面是自己的一些对于文本而言非常“粗暴”的想法。
第一点大概是世变。
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份关于“世变”的时间表。生活在衰世,个体从荷尔蒙满溢的青年到世俗责任沉重深感疲惫的中年的发展进程,经常与一个时代的下坡路相重叠,让个体难以从属己的经验中确切感知并捕捉到前者的痕迹。
周嘉宁对这种时代与世风的转移是有意识的。她回忆二十一世纪初的文学生活,每周和朋友一起吃饭,谈彼此的小说,对于问题可以很直接地指出,而这种情况现在很难再出现,饭桌上大家对此都闭口不谈,不是因为不再是年轻人而不谈论,而是大家都不再这样参与文学生活了。因此,《密林中》出版时她写,“这个小说写给在规则出现之前就已经相遇的人们,以及勇敢的,始终站在规则之外的人。也写给一个盲目的,荷尔蒙爆棚的时代。一切尚且是流动的,未曾凝固成形。一个我们共同经历过的21世纪初。”非常抒情的一段话。但在小说里,这些乡愁似的东西却被写得很清醒。半衰期文学论坛集中的那批古怪,羞涩,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他们常常摆流水宴,来的人随便坐下,到时间了想走就走。
酒过三巡,博尔赫斯也好,赫拉巴尔也好,塞林格也好,都变得不再重要。在这些文学青年一次又一次的饭局上,有关文学的讨论常常只是一个前奏,或者一个幌子。一旦他们喝多了,他们就飞快地抛开这些,谈论起了其他更重要的玩意儿,他们讨论泡妞,打架,游戏机房,挣钱,该死的房东,学业,宏大的理想。他们抽更多的烟,胃口也变得很好,扫荡完桌面上简陋的食物,再要更多的食物。
这和后面山丘带阳阳参加的那场婚礼形成鲜明的对比:
麦克喝完这一杯,就歪过头去吐在了旁边的花盆里,随后栽倒在桌子上再也没出过声。所有人都喝多了,变得更加沉默,只专注于自己眼前的酒。只有老五的女朋友,酒精完全没有打垮她。这会儿她把头发散开了,在习惯了她的俗艳之后,便会觉察到她迷人的地方。其他人都放下了筷子,只有她还饿着,酒精也让她不再那么局促。她站起来夹菜吃,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发出生机勃勃的咀嚼声。她近乎野蛮粗鲁的年轻把其他人都衬得死气沉沉。
生机勃勃的年轻人,和死气沉沉的中年人,自然是代际的差异。可是另外一种代际的差异,一代人的二十岁和另一代人的二十岁的差异,其实很难捕捉。周嘉宁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并没有完全抓到,她只是很好的捕捉到了,“规则之前”的那代人身上对时间虚掷并不在意的豪迈,“马路上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和他们一样,毫无烦恼可言”的气息。是21世纪初的不可再来。
第二点大概是人物的写法,特别是男性人物的写法。
小说出版后,周嘉宁和路内、黄德海有个对谈,路内有一段评论说,“通常小说写一个人物的话,会用正面的写法,用侧面的写法,然后再把他立体化一下,或者是再衬托一下。但是《密林中》这本小说的写法非常有意思,这是非常值得学习的写法,是作者上去就一刀把人物的五脏六腑抛出来、撂在地上那种的血肉模糊的写法。”
什么叫“一刀把人物的五脏六腑抛出来、撂在地上那种的血肉模糊的写法”呢?我觉得写小衰第一次出场的段落是个很好的例子:
对于把自己的经历写进小说里,论坛一直保持警惕,因为这种做法太业余,也太轻易。但是没有人警惕小衰,无疑他在论坛具有权威性,他是论坛里最早谈论外国作家的那拨人,那会儿翻译文学还没有爆炸出版,他又阅读大量文艺理论书籍,这使得他总是能够引述“他人”的观点。他在点评其他人的小说时使用很多“大师”的话,大部分人都附和他,因为那些话翻译得拗口难懂,令人根本不知道是否值得反驳。
然而但凡仔细看过小衰小说的人,大致都知道他为何成日阴郁,他的小说与被他奉为大师之作的小说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关系。他自己也知道。大家喜欢看他写在东北流窜的段子,他自己觉得那不过是狗屎,戏谑太多,完全没有他所渴望的那股严肃的狠劲儿。
小衰白净到几乎算得上是孱弱,酒量差得没边,不像他小说里写的那样。除了粉刺,他本身有张端正好看的脸,但他显然对此抱着仇恨的态度,或者可以说,他对所有美好积极的事物都抱着仇恨的态度,眼神里毫无保留地透露着因为年轻才具备的愤怒,这让他显得非常与众不同。
虽然小说是以“阳阳”这个角色作为视角,但是书中描写人物时的老练和成熟,那种审视和评判的眼光,是来自叙述者。这个叙述者一上来就用个框把自己的人物套住,她从不隐藏自己的主观,仿佛看透了他们虚饰的自我中羸弱的部分。而这种判断,虽然会在细微的地方不断调整,但却从不失准。她甚至没有试图将自己的判断隐藏在一种看上去较为客观的表现(representation)下,通篇的间接引语,没有直接引语。我每次读到小衰像个学文艺学的一样,“点评其他人的小说时使用很多大师的话,大部分人都附和他,因为那些话翻译得拗口难懂,令人根本不知道是否值得反驳”时都会想,如果是奥斯丁来写的话,这一段大概会被写得像《傲慢与偏见》柯林斯先生初次拜访贝内特家时一样,人未到时先有一封满是陈词谦卑又自大的信先声夺人,然后等到人物真的亮相,一开口便所有人都能感到滑稽。柯林斯先生说的话本身,而不是作者的描述决定了这个人物可笑的质感,而小衰拗口而难解/不通的话却没有直接摆在读者面前,读者没有自己去判断和面对这个人物。周嘉宁抽掉了这一层,她的小说代替读者感受,也代替读者判断。但是这种代替中又有奇特的保留,如果说奥斯丁描写的柯林斯只是滑稽而不可悲,是因为在这个喜剧人物上“自我意识”的缺席,我们感到这个人物就是如此浅薄透明,对自己举止的不体面丝毫没有自觉,那小衰则是一个对自我和文学都有充分意识的他者,虽然这种“充分”充分到什么程度是可疑的。小说有一段探究小衰内心在想什么,“他们甚至要讨论福克纳,他们真的把《喧哗与骚动》看完了吗?他自己看过多少遍,五遍,六遍,依然没有搞懂哪怕三分之一。这就是为什么谈论文学让他痛苦万分。大部分的文学青年都沉浸在无益的幻觉里”,这个一直以来被凝视的对象忽然回过头来凝视文学青年们,但是这种内心的展露只是浅尝辄止,角色的内心,那些动机性的东西从未透明。小衰好像是现实里等待被表现出来的人物,描写他像画一幅肖像画,文本/文字/文学在追着世界走,不是单纯从无到有的创造。这其中也确实有追到的、相符合的地方,但是表现本身却从未取代被表现者,叙述者笔下的小衰浅薄无聊,但却独立而平等,带着他无法被看到的灰色地带。
这和书中后来写阳阳内心敬爱的上官老师时,有一层对照:
她想起有一天上官老师突然在课堂上讲起,他读到一些年轻人的小说,这是唯一的一次。他很少说这些,他总是避免谈论与自己距离过分接近的玩意儿。
“年轻人总是在追求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渴望成为另一种人,置身于另一种文化或者生活里。有时候他们产生一种幻觉,以为自己已经是渴望成为的那群人中的一员。与此同时,却激烈地不认同自己真正置身其中的人群。他们反抗、挣扎,你以为他们想要成为他们自己,要成为他们个人,其实他们只是要成为另一类人而已。”
有好几个学生反驳了他,他们都像被触到了命门似的,有些恼羞成怒。但是他没有再做任何解释,他显然对于说服别人没有兴趣。
“你们觉得什么是自己的东西,什么不是呢?什么是自己的现实,自己的能力,而什么不是?什么是虚构,什么是真实?”接着他顺势说起奈保尔,他说奈保尔少年时代居住在特里尼达,但是他习惯英文阅读,当他开始写小说的时候,他意识到要把自己居住的这个小地方写进小说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它从未被写过,没有形状,没有被写过的社会是没有形状的。”
写上官老师的时候,周嘉宁换了个写法。和其它人物那种“一眼就看透”的笔力不一样,处理这个人物时,她避免判断,很小心翼翼。写小衰的那一段全无直接引语,好似上来就宣判,而对上官老师,则给了他相当长的陈述时间,他的话以引用的方式放在了纸面上。是的,他在以自己的声音说话,然而我们却并没有感到进入上官老师的内心。我们随着叙事者的眼睛感到的上官老师,内心有着更多的部分,然而这座“冰山”从未展露,他所说的这些话,只是他小小的一部分。在这部小说中,这一点尤其迷人,人物和他们所说的话之间保有距离,并不只是“诚”与“真”的关系,他们既是说话的人,这些话也显露出他们的样子,然而能被命名的就只是“部分”,能说出口的话更是“部分”的“部分”,他们另外的部分在这些话被说出口时随即因为对比度的增强遁入到更暗的角落里。用周嘉宁自己的话,“但是语言的问题是,必须对它的裂谷,缝隙和皱褶了然于胸,并同时保持信任。”这部小说是面对一些讲不清的东西的探讨,在这种讲不清里,人物没有屈从于任何部分的理解与共鸣,有一个孤独的硬壳。
我是过于容易屈从于温情的人。所以被这种不屈从打动了。
我和我的很多朋友都觉得第三部分写得不好,因为第三部分里阳阳的演讲是一个有些生硬的,对人身上无法被命名的东西的命名。但或许它也是必要的,因为困惑是展露缝隙的方式,而人不能卡在缝隙的黑暗里,要命名,要照亮缝隙,然后记得无法被照亮的部分。
唐诺在他那本《眼前》里有个有趣的观察,他说“孔子极其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喜欢或敬重子产的人”。原因并不难解,当少年踏入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他们会认准那些年岁稍长、先行一步的人,依循他的路摸索世界的轮廓,并对他生出一份极特殊的、他人难解的钦慕感激之情。然而对于我来讲,钦慕是发生在引路之前的,发自内心的钦慕抵御少年想象未来时的怯与惧。一个人没办法否认自己的钦慕,那也就没办法否认,在蛮荒的世上,依然有什么对自己有着难以解释的吸力。这种吸力让人勉强能够辨别方向,不至在密林中迷路。
bololo对于我,大概也是这样一位引路人。我是通过她喜欢上老狼的,而鉴于音乐是生命里过期最慢的东西,所以过去很长很长时间想起她,就还是“在那个寒冷的季节里所有的人都逃避风霜只有你陪我一起歌唱”,是“我只能给你一间小小的阁楼. 一扇朝北的窗. 让你望见星斗”——是抒情的,温热的,坦诚的。
这次读,终于从这个“温热抵抗严寒”的理解模子里挣脱出来,看到写作中的她,对于人深刻的、无法和解的孤独的清醒认识,和同情。可是,在某一方面,她还是我喜欢了很多年的小女超人,真诚,困惑,到最后总还是要推自己一把,继续向前穿过密林。去生活,写作,爱,理解别人,因孤独相遇又因孤独分离,这所有的所有,大概就像《基本美》里那句极为打动我的话说的一样,是因为我们都,“被更动人的情感所驱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