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呜喵呜妙呜呜《妖猫传：沙门空海·大唐鬼宴》

有人说，这不过是一本日本人的意淫小说，我不读全文，已大约能够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说。不错，那是唐朝啊，即便是盛世的末尾，依旧是堂皇赫赫，哪能让一个外来的留学僧拔得头筹，成为了隐秘旧事的解铃呢？

这样说倒也不能说没有道理，只是谁更适合做这个揭开政权伤疤旧疮的人呢？是心怀戚戚的柳宗元？或是眉头锁事的刘禹锡？还是轻快执着的白乐天？只可惜，他们都被浸在是非好恶的世情里头，哪里能够跳出其中的各种缠斗，用一双旁观于世的眼睛，和一颗凡俗入世的魂灵，来看待这件事呢？

是的呢，这本不是一部想要讲妖猫与贵妃的故事，而是一部想要讲空海其人在中唐之长安试炼的故事。

第一次知道试炼这个词，是在另一部燃且意淫的日本动画片里，后进又不知天高地厚的橡皮人，总能够用让人意外又不意外的方式出奇制胜。那一场惨烈的战斗，大约是和某个可控制雷电的能力者对抗，他的便宜只因为自己的橡皮人特质乃是绝缘。

空海于妖猫，暂且称之为妖猫吧，尽管其间根本和妖猫关系并不甚大，但事情缘起至案发终极还是以妖猫为题眼。是，空海之于妖猫，也颇有些路飞之于艾尼路一样，特质便是绝缘。但是他又并非只是绝缘，作为一个入世的僧徒，他一不忌酒，二不畏色，三不怯情，从头到尾都把自己当做一个世俗人。这一点很重要，若非如此，他哪里会走入拜火教，又去了解景教，还顺带逛逛摩尼教。我相信，他最终可以洞察一切关窍，便是从未视异教为洪水猛兽妖魔鬼怪。而唯有当时的长安，才能把这各种流派集于一地，也才会有妖猫作祟，才会有空海除孽。

当然，也唯有空海其人，从头到尾是存着一颗爱管闲事的心，有着一个八卦难耐的灵魂，才会顺势而为，一步一步的往下走，走进盛世繁华背后的空洞糜烂。

此时的长安，有如一触就会掉落的成熟果实长安城在此，有如在等待这果实的绚烂、混沌完全贪婪地耗尽……

我真是喜欢那个背景的设定，空海和尚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时日无多的设定。盛极而衰这件事情似乎成为了某种宿命，当我们学习历史的时候，这四个字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成为切开盛衰两极的利刃。空海却不觉得那是一把刀，他在和逸势橘的对话中，不止一次的提到，色空的本核，不过是天法与人法的权衡。对或错误，美或丑陋，好或邪佞，都不是存在于宇宙的言语，而是存在于人心的言语。我忽然想到少年时曾经在电视辩论赛上看到的一场议题，美是主观还是客观？持客观立场的美女辩手不知道怎么就短路了一样的问对方，自己美不美？主观立场的辩手自然正中下怀，笑语晏晏的回答，对方辩手着实漂亮，但却是自己一己之念，并不能代表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觉得她美，由此可见，美不美还果然是主观的。

多亏了逸势橘的懵懂，让空海可以细细的对如我这样并不聪慧的人，拆解天法与人法的道理。也让我可以稍微窥见一些，上下四方、古往今来的某些恒定论。也亏得逸势橘的懵懂，让玉莲或丽香的纠结，能够以庸常的方式，来反衬出某种本来就脱离尘俗不可方物。

然而，这是多么的矛盾？美丑善恶，本就是人法，盛世绚烂也俗不可耐。那么空海为什么要纠结于此呢？他追求的是顿悟？是通透？是明净？还是超脱？

逸势橘心里也一定有同样的困惑，否则他怎么会热衷于和空海一起流连于花街柳巷，且串门在胡夷之间。不过逸势橘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空海的向往，并不是因为他的唐语、书法、才华等等是如何的让自己难受，而是因为他看任何事情，都那么的清楚。譬如他已经察觉到，唐世的繁华早已不如先前的充实饱满，才会预言日船会在什么时候抵达。

原来在异国之地，春天也能如此有规律地来临。

除了天法和人法的冲突与融合，另一件事情便是对存在和因果的论证。

佛家当然有对存在其事的研究，空海摘引的是《般若心经》里对色空的解析。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早就烂大街的话，当然是谁都可以张嘴就来，但是确实把这件事给说清楚了，还真是托了傻乎乎的逸势橘的福。是啊，色何以为空？你的躯干可否代表了你自己，如果是，那么折去了一只手臂，那么手臂是你还是余下的部分是你？你当然认为缺了一只手臂才是你自己。那如果手脚皆离，最后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魂灵呢？逸势橘傻乎乎的说，应该是魂灵吧。但是你如何能用魂灵来向别人表达自己呢？没有了不是自己的躯干的支撑，灵魂还算什么呢？逸势橘真是个傻乎乎的实诚人啊，他说对啊对啊对啊。所以这就是空！色，是色相，你所见之切实躯干或皮囊相貌，但是连逸势橘也觉得，并不是自己果然的存。你觉得切实的躯干逐一失离无碍自己的存在，可是真切的魂灵却又缥缈不定，那还不是空吗？

多好玩啊！那么色空其事，果然只是空空如也？自然不是。如同异国之地，春天也能有规律的到来一样，世间百态都套索在因果循环里头。一是一非虽然是人法，但种瓜得瓜却是天法。色空固然无差，因果也一样不错。妖猫作祟，偏偏就是嵌套在人法和天法的相爱相杀里头的因果循环。

你可怜玄宗仓皇出逃，长安宫阙香消玉殒。你可怜贵妃魂灭军前，霓裳羽衣湮没尘土。那么你还剩下多少力气去可怜悠悠百姓无端成了盗匪，猎猎忠心贸然沦为奸邪？即便是佛陀慈悲，大约也没有那么多的怜悯可以来消耗浪费。这就是空海的叹息。谁都可怜，又谁都不可怜。如果是无妄之灾，那就是可怜，譬如被白白抛弃的糊涂人。若是因果循环，自然是不可怜，譬如火中取栗的失德失行。

于是问题又来了，陷于人法里头，天法还有多少存在的意思？唐灭高昌，或胡儿谋逆，这是人法，还是天法，是色空，还是因果？是种瓜得瓜的心存敬畏，还是橘生淮北的人心不古？是世事让人堕落，还是人心本就卑劣？是可惜了华清宫的牡丹灿烂，还是无奈了长安街的人心离散？

权力斗争毫无止境，没有所谓“到此为止”的说法

妖猫作祟，只是为贵妃鸣冤吗？还是它不甘心呢？不甘心盛世繁华时，她是祥瑞图腾，乱世惶惑时，她是诅咒魔障。这关她什么事呢？深宫后院，闺事单纯，这个世界上的嘈杂和离乱，跟她可有半毛钱的关系？可是，怎么会没有关系呢？日啖荔枝三百颗，便是用多少人风雨兼程的辛劳换来的口舌快感，她果然没有想过一丝一毫的百姓劳苦？若是果然这样，那么她似乎也不算冤枉。可是这分明是唐明皇的宠爱，面对这样的施于者，哪里能够说不呢？或许，这就是命运的无奈，当你承受了位高权重的富华，就必然已经接受了煌煌侧目的威胁。这未尝不是一种因果的天法。

是啊，贵妃也没有那么可怜，唐皇也没有那么凄凉。那么妖猫又何以作祟呢？它不懂这道理吗？它也是懂得好多门学问的，他不懂吗？

空海懂吗？空海看得明白的狠。白乐天懂吗？他心里头清楚的狠。贵妃懂吗？你以为她甘心赴死只是因为三千宠爱在一身吗？妖猫懂吗？它苦心积虑花样百出，难道只是因为情之所困？

这一套路数里头，高昌国灭是因，街头窃瓜是因，胡人杀妻是因，皇帝求美是因……一串数路下来，竟然满眼都是因，那么果在哪里？始作俑者也说了，他不过是催生了本来就在人心里的种籽，担忧、惶恐、猜疑、贪念、自私、嫉妒……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做，不过浇浇水、松松土。

那么他是什么？他好像也只是因，从未是果。高昌国灭，他不是果。街头窃瓜，他不是果。胡人杀妻，他依旧不算是果。皇帝求美，好像本就是和他八杆子打不到的事情。那么谁是果？

贵妃其前其后，美人误国好像就从来都没有间断过。妲己、褒姒、西施、飞燕，娥皇、客氏、圆圆、叶赫……她们的美貌成为了国家的魔咒，也成为了权力倒塌的遮羞布。多好玩，多有趣，连空海都忍不住笑了。是啊，死是必然，却非因非果，那是什么呢？牺牲品？还是祭祀品？

谁知道呢。这无休无止的事情，到底是因还是果呢？

小石子和桃花哪个正确，哪个错误，很难作答吧？

我觉得空海真的是很好玩，他身陷迷局却又置身事外，他浅谈生笑却又情迷其间，他心求秘法却又流连俗世。他明明都已经和孔雀明王或帝释天搭上了线，却还在研究阿里曼的道理。好像也是很有道理，神明诞生的初始，本就是手足共存一样的道理，哪里会有善恶的分明？不过是俗不可耐的凡人，把看起来道貌岸然似乎是有利民生的视作为善，把不克制或不拘束的追逐贪图好像是扰乱道德文章的视作为恶。多无趣啊。空海一定是这样想的。

所以，唐皇，贵妃，太监，胡逆……谁是对谁是错，谁是善谁是恶？

妖猫传终其篇章，都没有一个明白的答案。它论证色空，也研究因果，它探讨存亡，也琢磨轮回。唯独不说善恶，不说是非，不说对错，不说美丑。

空海知道，柳宗元知道，惠果知道，王叔文知道，凤鸣知道，刘禹锡知道。逸势橘或懵懵懂懂，但白居易也清楚的很。

可是谁都没有最终点破那层窗户纸，不过是谁都不愿意承认，和自己站在对立面的人，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关系吧。

密法教义的首要之事，便是向自己的灵魂大喊，这天地间的所有一切都是对的。

这就是《妖猫传》整本书有意思的地方。

神怪小说固然是神怪小说，也把宫闱秘事的线索串联其中。各种你可以想象到的或想象不到的杂乱线索，都好有趣的被捻合了起来，成为那只捣蛋黑猫身上的逆毛，黑漆漆，锃锃亮。

至于每个人能够从里头读到什么，感受到什么，联想到什么。对于那只妖猫来说，不过是人心里本有的种籽，被催生发芽罢了。

末了再说一句陈凯歌的改编。原著想要表达的确实很多，且太依赖于人的联想。电影如果这样做，未免就稍显空洞。他剪除了政治上的繁多旁枝，以贵妃之死作为核心线索，其实还是有点高明。

一方面贵妃是个大IP，传说迭出不穷，实在是有让人欲罢不能的能力。二来呢有些道理，确实不适合大张旗鼓的来说，托在美人身上论真伪，还真是一条捷径。

虽然陈导把笔墨放在真情假意里头，但是并没有偏离梦枕貘对存在和因果的论证。以小见大、管中窥豹，也算是功夫得当。我原来是看到了预告片，想着先读原著，但是后来还是看完电影才开始读书，现在却庆幸这样的顺序。原著的叙述空灵跳脱，需要更多思考自省，电影的表达繁华炫目，却直指冷静和安详。如果没有电影的铺垫，看书大约会被神怪裹挟，少了惊喜。也亏得电影的铺垫，以及借由贵妃触发的人对真伪的感触，才能读到原著里头的某些不可言说的心思。

很有意思……

所以，如果只是说沙门空海是瀛人意淫之作，大约真的只剩下喵呜喵呜喵呜呜了，毕竟，梦枕貘想要写的，是空海一脉佛法缘起的故事，而不是贵妃蒙冤沙门COS柯南的故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