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身的贫穷

听这本书时占据脑海的念头如下：
1） 这真是我近些年来所读到最让人心碎绝望的书之一。
2） 我曾经以为起码在阅读里，贫穷对于我不是什么新鲜事物——譬如Hillbily Elegy里面的贫穷和绝望也够深够广，我当时听着也并不觉得震撼惊奇，但看完这本书，我发现自己所知甚少，还有极大被震撼的空间。
3） 我一直觉得，不同人生中的艰难困苦是无法比较的，但同时，我也不得不承认，这本书里的人是底层中的底层，他们遭遇的一切，所反映的是这个社会最丑恶的歧视、最冷漠的忽略，和最不公的制度，在他们的遭遇面前，我所听过的许多其他故事都显得苍白。
4） 这本书数据质量之高，思考之深入，绝对对得起学术良心；而字里行间的关怀和急切，也完全对得起做人的良心。难怪这本书的作者，在2015年被授予Macarthur Genius Awa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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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的作者，Matthew Desmond现在是普林斯顿社会学系的教授（之前在哈佛）。写这本书的材料来自于他在威斯康星念博士时候的实地调研——他当时对housing，或者说private rental market对穷人的影响很有兴趣，于是去Milwaukee的一个专给穷人住的trailer park去住了一阵，后来又搬去inner city专给黑人住的廉价租房，在这段时间里，他跟踪研究采访了许多租客，以及两地的房东。除了定性调研，Desmond也做了定量问卷，这些研究的结果，以及实地观察的体验，成为了这本书的主体。

在与穷人租客共同生活的数个月里，他目睹了贫穷、暴力、绝望，也见证了温暖、希望和奋斗。但总的来说，后者只是前者遮天盖地的惨淡背景上微弱的火花。

这书里有黑人，有白人，带着孩子过活的单亲妈妈，有因为吸毒而丢掉护士执照的同性恋，有双腿残废的老者，有刚刚从儿童福利院出来的十九岁少女，还有两个赚钱赚到盆满钵盈的房东。作者是个学者，书写得克制，但借用文学技巧，每个人的线时而平行，时而交错穿插，虽然最开始觉得人物芜杂，有时听得一头雾水，但过了开头以后，开始被每个人物的命运所吸引，再也难以丢开。

书叫做Evicted，顾名思义，这本书的重点放在租客被房东驱逐这件事上面。作者用细腻的笔触和详实的数据，描述出底层租客动荡的生活。研究显示，财政稳定的家庭或个人，所支付的房租应该不超过收入的百分之三十，然而对于书里几乎每一个租客来说，租金都占到了他们收入的百分之七十或更高。书里数次算账，有的租客每月六七百块钱的SSI支票，扣除房租之后只剩下一百块或者几十块供一家数口生活，哪怕有食品券，还是难以为继。如此高的租金收入比例，同时也意味着容错空间非常小，一次婚礼或者葬礼，一次出行，一次头脑发热不明智的消费，一次由于政府失误而寄丢的福利支票，都可能会让租客在欠账的道路上越滑越远，最后被房东驱逐。

但如果仅仅是见证“穷人更容易交不起租金，所以容易被房东驱逐”，这本书不算出色。之所以它是令人深思的好书，是因为作者令人信服地指出，被中断租约赶出住房，不但是贫困的果，也是造成更深贫困的根。被驱逐可能带来金钱和物质上的损失——譬如书里带着两个儿子的黑人单亲母亲Arleen就因为数次被房东驱逐，不但住处越来越差，还因为付不起storage的钱，最后薄产尽失。驱逐还往往带来许多多米诺骨牌一样的继发事件。譬如，因为需要赶忙找下一个住所，租客需要长时间地打电话、坐着公车四处找房，不能上工，丢掉工作，财政情况进一步恶化。还常有人在搬家的忙乱里忘掉了和社工的appointment，被吊销社会福利，失去唯一的收入。

贫穷以及被驱逐的风险给人带来极大的精神困扰和压力，本身也促使人做出不理智的举动。譬如作者指出，有的穷人月初拿着福利薪金去买龙虾大餐、电视、化妆品，新衣新鞋，也许在普通人眼里看来是极不负责任的行为，但他替这些人算账，由于房租高昂，就算省吃俭用，一年下来也不过省出一个月的租金，如果遇上意外，很可能就消失殆尽，咬紧牙关存钱对他们意义甚小，反正人生如此无望，不如一次挥霍，总有一点亮色。所谓通过自己努力改变命运，在长期生活在绝望的人身上，只是一句可笑的空话。

一次驱逐，往往会让租客陷入长期动荡的生活——被房东驱逐所会留下案底，增加未来租房的困难。书里提到，Milwaukee租房市场上，最破最穷地区的一套没有热水、没有炉子、肮脏不堪、还不包括电气的trailer home，也要五六百块钱一个月，而相对富裕稳定的城区里一套公寓不过七八百块钱。换句话说，因为需求多选择少，面向穷人的租房市场完全是卖方市场，房东们不但索取高昂的租金，而且不必下本钱装修维护房子，高收入低成本，是相当赚钱的收入。书一个专营面向底层黑人租房的黑人女房东，拥有价值近两百万的房产，而主要面向贫穷白人的trailer park房东，年收入在四十万以上。Eviction不但把穷人往贫穷的深渊里越推越深，也加剧租房市场上财富、地位、力量的极度不平衡，同时，从社会层面上，也造就了贫穷极度集中、有进无出的黑洞，成为犯罪和各种社会问题的温床。

那么，什么样的人容易被驱逐？除了显而易见的原因——贫穷、欠租金以外，书里还指出两个常人想不到的原因，第一，女性比男性跟容易被驱逐；第二，有小孩的家庭和没有小孩的相比，被驱逐的风险要高出三倍以上。女性比男性容易被驱逐的原因很多，一方面女性性格相对柔顺，再加上许多是心力交瘁的单亲母亲，无心无力和房东抗争。另外，男性可以经常自荐劳力，帮房东做些力气活，以此减免一些租费，而女性很少去争取也很难争取到这类私活——当然，也有一些女性会为了减免房租，向房东出卖肉体，但那毕竟相对是少数。此外，房东最恨的，无非是招来警察。而底层女性，时不时会因为家庭暴力而报警（或被邻居报警），非常讽刺而不幸的是，一旦惊动警察，房东往往会把这些“惹是生非”的女性扫地出门，于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同时也会因此成为无家可归的牺牲品。在Milwaukee的eviction court里，几乎大半都是黑人女性——用书里一句让人印象深刻的话来说“Poor black men are locked up while poor black women are locked out.”

而在被驱逐的女性之中，许多都是母亲——家有小孩是另一个被驱逐的风险因素。一方面小孩子本性淘气，再加上贫穷的母亲无力管教，很容易损坏房屋，而且，有孩子的家庭更容易被Child Protection Service盯上，给房东带来麻烦。至于十来岁的青少年，更容易因为不法举动招来警察，是房东眼中钉肉中刺。而书里，最让我感到心碎的，也正是这些贫穷家庭里孩子的遭遇，譬如Arleen的两个儿子，生活动荡不安，随时会头顶片瓦无存，衣食无着。他们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因为搬家五次转校，生活里陌生人来来往往（往往是Arleen不得不与之同住的陌生人或者熟人），冲突不断，我不知道谁能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为一个心理健康的人，更不要说安心学习，改变命运。于是贫穷一代代固化，阶层上升通道紧闭，贫穷的家庭永远看不到希望。在书里，Arleen被驱逐出十三街的住所之后，打了八十九个电话才找到一个能接受他们母子三人的地方，由于新家不能养宠物，他们把自己收留的一只小猫留给了邻居。几个月以后，Arleen再次被驱逐，经过十三街，才被告知小猫已经被车压死。Arleen十一二岁的大儿子在屋里用拳头痛击窗台，直到Arleen尖叫着让他住手。比起书里他们所遭受的各种物质困苦，这一段却特别让我触动，那一刻我似乎心底也被人痛击，悲伤得难以呼吸。

在书里跟踪的八名租客之中，只有一个人在书的末尾算是逃出了无家可归的窘境，Scott。Scott出生在Iowa的一个小农庄，是个同性恋，长大后到威斯康辛学习工作，成为一名护士。但后来，他因为阿片类镇痛剂上瘾而丢掉了护士工作，贫困潦倒七八年，被trailer park驱逐，绝望中也曾参加类似Alcohol anonymous的戒毒组织，但收效甚微，最后，他在一次回家探亲的旅途之后终于鼓足勇气，用找母亲借来的一百五十块钱注册了药物戒毒program，并且开始在自己居住的shelter做志愿者，慢慢开始manage shelter的各种日常活动，并成为正式雇员。在书的最后，他得到shelter的租房资助，在Milwaukee一个颇为富裕的街区租了一套公寓——每个月只需付一百多月租。他在搬进去一个多月以后才开始相信，这个舒适干净的公寓确实属于自己。他开始慢慢重拾信心，开始规划人生，冰箱上贴着未来五年的计划——通过长达数年的drug test，regain护士执照，挣很多很多钱，以及，拥有一个银行储蓄账号。

回过头来看，我一点也不奇怪为什么Scott是唯一的特例——男、白人、有良好的教育和工作背景，出生在一个相对稳定有爱的家庭（虽然早年也曾遭受性侵）。而且，他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也是戒毒的经典案例，印证了许多公共卫生和社会学研究里的通行观点——药物成瘾是一种疾病，必须采用公共卫生的举措，有据可循（evidence based）的方法来应对。相反，把药物成瘾看做道德败坏和灵魂腐朽的后果，依靠洗涤心灵或者囚禁肉体来拯救上瘾者的做法，往往毫无效果甚至适得其反。可惜，由于社会的成见，虽然有不少数据支持药物戒毒、针头交换（needle exchange）和安全注射所（Supervised Injection Facilities）这些项目的有效性，在社会上却推行起来困难重重。更有Jeff Sessions之流成天叫嚣严刑重典，不但于事无补，还会给少数族裔和底层人民带来更大的负担，进一步加深问题，对此我只能一再翻白眼。

书的大部分内容，都是第三人称的叙事——Desmond专门在书末提到，他刻意避免田野研究（field study）中常见的第一人称写法，是希望大家把着眼点放在租客与房东身上，尽量弱化自己的观点和视角带来的影响。他做到了。但在书的最后一章，Desmond终于浮现出来，他简短地叙述了自己的成长经历和研究兴趣，为读者呈现了大量定量的数据，并且提出解决方法——Desmond认为，美国应该参照其他发达国家，承认基本住房是基本人权，采取housing voucher，为底层人民提供住房补贴，把房租占收入的比例控制在30%或以下，只有这样，底层人民才具有稳定住所的可能，而稳定的住所是稳定生活的基本前提，没有稳定的生活，教育、成长、健康、工作、希望、梦想全都无从说起。

我非常欣赏Desmond将定性调研和定量数据交织呈现的做法，也非常赞同他所提出的解决方法，但书的最后一部分最打动我的，是他终于有机会以第一人称来叙述他在贫民区居住的经历。他坦率地说，近距离接触如此深层而绝望的贫困，让他抑郁多年。但他也絮絮地讲述那些让他感动的瞬间——他的室友，黑人保镖Woo对他的照顾，处处提防社区里其他穷人占Desmond的便宜；他某一次被一家黑人叫到地下室去修壁炉，当他一无所成地从地下室钻出来的时候，发现餐桌上放着一只给他的生日蛋糕；Arleen曾给作者买了一盒饼干，以及一张会发出搞笑声音的卡片，当作者开车带Arleen找房的时候，他们有时会打开卡片，一起开怀大笑；Scott至今给他的大儿子寄生日卡片，里面总是夹着一张十块钱的现金——就像他当年流浪街头时一样……全书最打动我的一段话，在结尾处：
The harder feat for any field work is not getting in, it is leaving. And the more difficult ethical dilemma is not how to respond when asked to help but how to respond when you are given so much. I have been blessed by countless generosity from the people I met in Milwaukee, each one reminds me how gracefully they refused to be reduced to their hardships. Poverty has not prevailed against their deep humanity.

对于我来说，看这样一本书，意识到贫穷之中有一张张真实的面孔和人生，各种统计数据之下遮盖着数字所不能反映的喜怒哀乐，大概也就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吧。

噢，当然，还有一定要在我的课上和学生推荐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