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是渣男吗？

看《圆桌派》谈“渣男”。


蒋方舟说渣男分两种，一种是内心软弱式的渣，一种是套路式的渣。


套路式渣男比较易于识别，因为他们有迹可循，无非就是好色、暴力、谋财，甚至害命。你可以毫不犹豫地对着套路式渣男骂一句“不要脸”；而内心软弱式渣男则完全是另一种生物。这么说吧，如果套路式渣男是显性基因，那么内心软弱式渣男则是隐性基因。


内心软弱式渣男非但不是坏人，他们还有可能是个人见人爱的大好人。蒋方舟说到内心软弱式渣男时，我的脑中飞速闪过两个名字：张无忌和贾宝玉。


小时候看《倚天屠龙记》我就特别为周芷若不值。张无忌明明自己想和周芷若分手却说不出口，拖到大婚之日，顺着赵敏大闹婚礼的东风，以冠冕堂皇的理由离开，给自己挣一个“不得不为之”的光辉形象，简直渣男中的战斗渣。后来周芷若那么坏，真是情有可原。


仔细想想，金庸小说里好像特别多内心软弱式渣男：段誉、段誉他爸、令狐冲......个个都是一往情深的模样，而且坚信每一任女友都是真爱，都是初恋。


其实，在内心软弱式渣男界里，张无忌和令狐冲都太嫩了，才两个女人就把他们搞得晕头转向；段誉及其爸太low，金庸唯有使出“都是妹妹”这招才能摆平局面。真正的集大成者是贾宝玉，大观园里的群宠，贾家金字塔顶端的人物。



内心软弱式渣男身上有一个重要标签——暖男。他们如同中央空调一般，为所有看得上眼的女生赠送春天般的温暖。贾宝玉应该算是暖男鼻祖了。对正牌女友林黛玉自不用说，贴心周到，二十四孝男友无疑。但对其他女生呢？也一样。


首先，宝玉「惯会对丫头们伏小做低」。宝玉对自己屋里的丫头无需多言，该有染的已然有染（袭人、碧痕），该调情的持续调情（晴雯、四儿）。对别人屋里的丫头也一视同仁、念念不忘。


王熙凤生日，撞见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情，现场大闹，不敢打贾琏，只好拿倒霉的平儿出气。李纨把受委屈的平儿接入大观园，大家纷纷赶来宽慰，其中就有宝玉。他先是替哥嫂向平儿致歉，紧接着又为平儿张罗理妆。「平儿素习只闻人说宝玉专能和女孩子们接交......今见他这般......果然话不虚传，色色想的周到」。宝玉这边的心里活动是什么呢？——「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浊物——深为恨怨......（今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跟大家提个醒，宝玉窃喜能为平儿尽心的当天，是因他跳井而死的金钏儿的生日。


再举一例。宝玉去王夫人处，正巧贾环在那里抄经。平素和贾环要好的彩霞奉命为宝玉拍背。彩霞不住地拿眼睛瞟贾环，「宝玉便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一理儿呢。一面说，一面拉她的手」。后来的事大家也知道，看在眼里的贾环气不过，拿灯油烫了宝玉的脸。


对丫头尚且如此尽心，宝玉对众姐妹更是没的说。天天与姐妹们厮混一处，逛园子、开诗社，帮姐妹们调制胭脂，最是个“无事忙”。尽管宝黛是官方盖章的CP，但在两人的爱情长跑中，宝玉完全没闲着。除了牵扯不清的宝黛钗三角恋，宝玉与秦钟、蒋玉菡的同性之爱也热火朝天地开展着。


“薛宝钗羞拢红麝串”一回中，宝玉对着宝钗的一段酥臂，先是可惜「这个膀子要是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然后「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宝玉对宝钗并非全然无意，只不过有宝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前，宝玉又背负着“情痴情种”的人设，怎能做出抛弃初恋的举动来？倘若宝钗和黛玉非要选一个，我绝对投票给宝钗。黛玉真是太难搞了，身体差、心眼小，动不动就哭，还尖酸爱刻薄人。她真是赢在出场早，退场又及时，才永远是宝玉心里的白月光。所以啊，恋爱也要讲时机。


还有一件事也可以从侧面反应宝黛之情的状况。宝玉得了一个金麒麟，打算送给史湘云。一个夏日午后，史湘云去拜访宝玉。「原来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又赶来，一定说麒麟的缘故。因此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


其实，暖男之所以暖，是因为想得到所有人的爱，也认为被所有人爱是理所应当的。宝玉去找龄官，央她唱《袅晴丝》，龄官态度冷淡，宝玉从未被如此嫌弃过，打算离开。刚巧遇上贾蔷来找龄官，从两人的言谈中，宝玉得知了他们的恋爱关系。宝玉回家，失落地对袭人感叹，「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各人得各人的眼泪」。多么自恋的人啊~



尽管暖男乐于奉送温暖，但他们送温暖的对象却并非所有人，而仅是年轻貌美的女性。


宝玉有一个著名的“鱼眼理论”——「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我很好奇，如果黛玉没死，嫁给宝玉会是什么结局。


当然，倘或贾家最后没有败落，那么无论暖男宝玉多么博爱，都会是一代风流倜傥的翩翩佳公子。可惜，贾家败了。忧患时最见人的本质，宝玉这个浪漫的男人在面对苦难时真是一无是处。宝玉甫一出场，曹雪芹便给他下了非常不客气的定评——「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这样评价自己的大男主，曹雪芹也太犀利勇猛了。不过仔细想想，宝玉的确就是这样的渣男啊~在整个前八十回，宝玉基本没正经上过学。唯一一次的学校生活描写发生在第九回，看看回目便觉得不像上学的样子——「恋风流情友入家塾，起嫌隙顽童闹学堂」。宝玉他爸贾政常年在外工作，奶奶和妈妈对他极尽宠爱，所以宝玉只在爸爸回家前才突击一下功课，平时更是无意于仕途经济之事。宝钗和湘云劝他学习，均被他强力diss回去。 至于才学，宝玉也无甚过人之处，常常在诗社中掉车尾，有时还要林黛玉帮忙救场。自理能力为零，跟丫头们怄气，没人伺候，连茶都不会倒；遑论谋生，家败籍没之后，宝玉极其贫困潦倒。所以“无能”一说算是坐实了。


至于「古今不肖无双」，需要好好解释一下。这个不肖并非说宝玉目无尊长、胡作非为，而是指他罔顾家族命运，只图自己享乐，以至家业颓败。到宝玉这一代，荣国府只有宝玉和贾环两个男孩，而宝玉是嫡子，是荣国府将来唯一的希望。荣国府的世袭爵位到贾政就已经结束了，贾政自己靠科举晋身，宝玉将来想维系家业也唯有靠科举晋身。可纵观整部《红楼梦》，宝玉除了和姐妹们玩耍，和朋友们玩耍，一点正经事没做，更别提什么家族责任感了。尽管最后贾家败落不是他导致的，但振兴和绵延却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倒好，立马看破红尘，拍拍屁股出家去了。因此曹雪芹才会说宝玉——其实也是说自己吧——「古今不肖无双」。


综上所述，贾宝玉是一个只爱年轻美女的、多情的、无能的、没有责任感的男人。


我想，这应该算是渣男的普世标准了吧。

图/ 清·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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