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波德维尔评《真实眼泪之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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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泽克在欧洲树立了众多的老对头,比如波德维尔,且看他是怎么评价这本书和回应齐泽克的吧。
波德维尔批评起齐泽克来毫不留情,正如同齐泽克在书里对付他一样。看齐泽克的理论,怎么能只看他的一面之词,要充分感受欧洲言论自由的激荡,必得看他的对立派在说些什么。 现在此摘录波德维尔评价《真实眼泪之可怖》一书的长文《齐泽克:说点儿什么》的最后一部分,有理有据,尖锐刻薄,论述(喷)得非常精彩。
大卫·波德维尔: 美国重要的电影理论家,著有多部电影学专著。 如《后理论:重建电影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世界电影史》 (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电影艺术:形式与风格》(第七版) (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娱乐王国:香港电影的秘密》 等。
《齐泽克:说点儿什么》
○(美)大卫·波德维尔 / 文 刘永孜 / 译 原载《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5年Z1期
最后的评论
显然,齐泽克认为他参与到一场重要的对话中,并且不是一人在战斗。在《恐怖的真实眼泪》的一篇书评中,作者赞誉齐泽克遍览群书, 是一位微妙的理论家,能够在最高水平上操作心理学和哲学的抽象概念。在作者看来,“这本书提供了一种美学分析的模式,全面地描述了电影隐蔽如幽灵的属性,且不失理论的严谨。”我要表明的就是,我不同意上述观点。何来微妙,何来严谨,书评中只字未提,而是用几段话对这本书的理论章节的内容寥寥概评。作者接受了齐泽克误解的“后理论”概念,作者说,“齐泽克对后理论进行严厉批判,源于该理论试图摆脱对理论的依赖,并转向电影的实证研究。”任何看过《后理论》一书的读者都会理解,我们是在寻求更好的理论,而不是消除理论工作本身。我必须总结一下,该书评的内容是基于齐泽克自己的描述。这是一个谬误,它源于齐泽克制造的系列谬误: 首先,他宣称,《后理论》这本合集是认知电影理论的“一种宣言”。他悍然无视卡罗尔和我在《后理论》前言中说明的,“我们需要强调,虽然文集中的一些文章是认知主义的,但本书并不是认知主义的入门读物……本书的编纂原则是,所有的研究都不依赖主导着电影学界的精神分析的框架,且入选文章是这类学术成就中的典范。”另外,认知主义的电影理论,未必都是“后理论”;对理论问题寻求以认知主义为基础的答案,也未必非得精神分析。许多心理学家研究电影感知,但他们或许从未听说过雅克·拉康。我总结一下,齐泽克使用“后理论”这个术语概括一场广泛的运动,他认为这是电影理论内部正在兴起的、精神分析(尤其是拉康主义)范式的主要对手。这样,齐泽克发现了一个便利又宽泛的目标,但却失去了细微和严谨。 其次,当齐泽克将后理论运动理解为“认知主义者”或“历史主义者”对“宏大理论”的反抗时,他又展现出第二个混乱。将《后理论》一书中关乎历史的文章说成是“历史主义”,这可是致命的混淆。历史主义的信念是,在特定时间里,历史主体是独特的,不能随便转译为历史学家所在的时刻。比如,福柯(Foucault)在“谁是作者”的立场就是历史主义的。他指出,作者的现代概念是在特定时间和地点里产生的,但我们不能推断这个概念可以在更早期的情景中运作。但是,这个意义上的历史主义显然不是在《后理论》文集中的历史学家们所提倡的。我们的文章并没有采取这样的立场。当然,有可能,齐泽克的意思仅仅是想指出,这些文章是“历史研究”;而他错误地使用了“历史主义”这一术语。作为一位哲学家,齐泽克应该努力澄清这些用法,而不是制造迷雾。 有些时候,有人可能会说,齐泽克难以捉摸,因为他很顽皮。他的异想天开令你感到充满创造性并打破常规。我想这是趣味的问题,我根本不觉得齐泽克有什么挑战性。赞美拉康、列宁和毛泽东,对我而言不是反叛而是翻新。至此,这是事关诚意的问题。什么时候他不再顽皮?什么时候他可以给出认真负责的说法? 比如,在《恐怖的真实眼泪》一书中,他提出,图像(Pictures)有两帧,一个外部的,一个内部的,画框包含在绘画 (Painting) 的结构中。根据帧的概念,两帧从不重叠。齐泽克在序言中解释说,在一次会议上,有人请他对一幅画进行点评,他“煞有介事”地假想一幅画存在两帧,并且嘲笑那些对此当真的人: 我惊讶的是,简短的交流竟取得了巨大成功,许多与会者都提到两帧间的维度,并将之提升为一个术语。但这次成功却令我悲哀,非常悲哀。我所遭遇的不仅是故弄玄虚的效果,更严重的是当今文化研究核心领域中的漠然倾向。 后现代的国王不需要人群中有个小孩指出他赤身裸体;他自己说了出来,并且哀伤地说,他骗了好多人。但这个问题却另我们耿耿于怀:我们要相信这个两帧理论吗?显然不会。这迫使我们提出一个问题:他所谈论的拉康、“后理论”以及其他东西,是否也如两帧理论一样故弄玄虚?(果真如此的话)那么齐泽克将“说谎者悖论”作为语言使用的原型就不足为怪了。 别人在他眼花缭乱的阐释中发现的是他的学术聪明,这一点让我感到悲哀。期待齐泽克提出理性论据,这是不是在浪费我们的时间呢?这关乎“责任”的根本问题,尤其是当涉及的作者毫不犹豫地指责他人的信仰和行动时,尤为如此。在工作时间偷奸耍滑,或者以禅师身份捉弄青年——这样一个随意宣布自己小小的欺骗行为的人,其所做的道德和伦理说教,让人接受起来倍感厌烦。 同情他的评价者可能会问,“难道他没有严肃且直率地参与你的辩论吗?他对你的书《电影风格的历史》,以及你在《后理论》的一篇文章中对‘有限的普遍性’ [19] 的主张,都有很多话说啊!”他也确实有话要说。但令我惊讶的是,当他开启分析模式时,他所达成的反对目的却微乎其微。我已经阐明,当齐泽克试图严肃地参与并批判性地解构一次辩论的时候,其结果却是含糊其辞、离题万里、自相矛盾;要么不准确,要么平庸。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很少尝试“分析”。如果你顽皮,那么含糊、跑题儿、躲闪,看起来就不是什么问题了。 不过,有些人可能会说,我们可以原谅齐泽克的这些问题,因为他是个富于活力的作家!上文中 提到,博因顿(Boyington)称齐泽克的文章有“多动症”倾向,并称他为“耀眼而敏锐的思想家和文体家”,坦率地说,我无法想象博因顿和我看到的是同一位作者的著作。 和许多当代理论家一样,齐泽克主要的话语方式就是那种被弗莱德里克·科鲁兹(Frederick Cruze)称为“笨拙、生硬、躲闪、绕弯子”的方式。他的幽默是一种学究式的幽默,当然,如果考虑到军事智慧也是智慧,那他这种幽默也可算作幽默。至于文脉方面,我们可以尝试发现其中的“多动症”倾向: 关于符号秩序的这篇论文,其基本的原则和论点是说,在每一种表意的领域,从总体上看,貌似(原文:as it were)都需要一种“增补的能指”,这一能指并不包含在意义领域内部。这有点像斯宾诺莎对上帝人格化理念的批评:在我们有关因果链的知识失效的环节,我们不是去补充相关知识,而是需要让上帝来帮忙填补这一空缺的环节。 (FRT,64-65) 这段话无非是用晦涩和做作的方式重弹了后结构主义的老调,而且弹得实在一般。“貌似(as it were)”这个虚拟语气可真是“妙笔生花”, 搞得这句话好像不是个隐喻和假设一样。齐泽克曾说,他的理论目标要区分“正确的理论”和“模仿的行话”,他的写作方式基本上不能帮他实现他的这一目标。 为什么齐泽克让人觉得文笔优雅呢?我想是因为他将电影、时事和人们熟悉的段子信手拈来。通过一些平凡的例子,以一种易读的方式,讨巧地展示了本体 [20] 的概念。在对齐泽克的赞赏中,一位作者惊叹于他视野之宽广,在玄虚的抽象哲学和流行文化之间恣意穿行。“他所讨论的话题包括国家美食、东德电影、卡特里派的异端与文学,引用了柏拉图、黑格尔、德里达和海德格尔等等”。但是,这种乱喷的博学并不难,如同安伯托·艾可(Umberto Eco)早年表现的那样。如果学术研究就是通过堆砌名字而使人印象深刻,那么故弄玄虚能大获全胜,也就见怪不怪了。齐泽克声称,普遍的理念迁移到某一具体的表现形态,其过程可以保持思想的正确性。这一论断无非是要服务于他的理论目标——把夸张的修辞、从崇高到荒谬、从列宁主义的“有限暴力”到“反对禁烟条例”,统统都合理化了。 最后,我要留下一个问题:为什么齐泽克和麦卡比要将一本文集(《后理论》)上升为一次“运动”(后理论)呢?依我所见,我的《后理论》这本书并未引起多大的关注,没人要把它发展为拉康理论的强劲对手。 我的直觉是,齐泽克和麦卡比把智力工作当成了权力斗争。回忆下他们对列宁和毛泽东的崇拜, 注意他们对敌人与反对派所使用的修辞,而后再观察下在其他段落中所暗示的——通过把概念和(实证)经验理论化,“后理论使自身与科学之间保持了一致”,(对齐泽克而言)而科学是一种威胁。齐泽克抱怨说: 专家和科学家的客观化语言,不再能够转译为公共语言(Common language)供每个人使用,但是,它以一种拜物教的模式存在,没人真的能理解,但却塑造了我们艺术的想象和大众的想象(黑洞,大爆炸,超弦理论,量子震荡)。科学洞察与常识(Commonsense)之间的鸿沟已经无法跨越,也正是这条鸿沟将科学家上升为大众偶像,即“假定知道的对象” ( 如霍金现象 )。 像往常一样,齐泽克的寥寥几行批评既需要注释也需要接受争论。他先是谈论公共语言 , 然后又转向常识;但是两者完全不同。虽然许多科学思想违反了常识,但可以被转译为浅显的语言。难不成像史蒂芬·古尔德、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马特·里德利(Matt Ridley)、贾德·戴 蒙(Jared Diamond)等科学家们,真的没法向稍有思考的读者解释艰涩的科学概念吗?此外,鉴于齐泽克折磨人的风格,他倒真该去书写一种“公共语言”供大家阅读。如果说科学家不该被提升为“假定知道的主体”,换句话说,如果科学家没必要人尽皆知,那么,为什么齐泽克对著名的弗洛伊德和拉康却没有微词呢?他俩的理论与爱因斯坦或霍金相比,不更像德尔菲(Delphi)的神谕吗? 不用说,齐泽克采取了模糊战术。他的言论唤起的是“态度”,而不是“辩论”(Arguments)。他 未曾提及的是,无论大众媒体上的膜拜价值如何体现在科学家身上,大众仍然抵触科学发现和科学思维——大多数美国人都相信天使和魔鬼,大多数人还接受占星术,认为进化论是毫无根据的,认为恐龙和人类生活在同一时代。这种状况,肯定与阶级斗争有关,但不会因缝合理论的假象而改变。也有人会说,无论如何,齐泽克是热爱电影的。我对此的回应也很简单——谁不爱电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