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精神是场冒险吗?
以大历史的视野看,工业时代的来临是个重要的时间节点。然而,对生活在19世纪新工业城市的工人来说,见证历史一点儿也不好玩:肮脏的空气、单调的生活、高强度的劳动,以及随之而来的疾病……美国学者菲利普·E·毕肖普记载,到访曼彻斯特的外国记者受到了惊吓,称“文明创造了奇迹,而文明的人几乎回到了野蛮时代”。类似论调并不陌生,今天也常有人感慨人文精神的式微,或将振兴人文精神视为解决各种社会问题的良方。倘真如此,毕肖普以“人文精神的伟大冒险”命名著作,倒有几分古怪了。
作为一本人文艺术通识读本,《人文精神的伟大冒险》中对“人文艺术”的定义是,人类有别于动物的行为,亦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意义,包括视觉艺术、表演艺术和文学艺术。自古代世界始,作者将5000年的人文艺术发展娓娓道来,称之为一趟旅行。这趟旅行本身是一场“冒险”,因为理解过去的意义和经验,犹如踏足一座物产丰沛、地形复杂的矿场,是艰苦的;旅程中所见亦皆是前人的“冒险”,因为每一代人都需面对不同的难题,在不断寻求意义的过程中重新构筑世界,展现出非凡的勇气。
这就有别于观者拿来消遣的人文艺术了。我们看画展、听歌剧或者阅读一本小说,难道不是作为一种享受乐在其中吗?但是,撇开第一印象的审美,当我们思考作品的深层含义,揣摩创作者的意图,并希冀有所得,益于个人或社会的时候,就不尽然是为了愉悦了。毕肖普认为,人文学科的重要价值,是作为一种传播传统的工具。它包括正规的和非正规的途径,前者如家庭习俗、游戏或民间故事,后者如训练、学习和宗教制度。这些方式殊途同归,最后达成了统一。因此,就这一功用来说,人文艺术的载体是绘画还是雕塑,音乐还是文学并非最重要的,有心的读者当捕捉到创作者诉诸作品的“人文精神”。
文艺复兴时期崇尚的“全能人”当是最佳的表达者,他们有多种手段可相互补充。尽管有人唏嘘,倘若达·芬奇多花点心思在绘画上,别用不成熟的油彩做壁画、别留下烂尾的作品,想必能留下更多杰作。然而于达·芬奇而言,成为全能人显然要比只当一个画家更有吸引力。他的工业设计草图在当时难以付诸实践,在后世也只是骨灰级粉丝复制呈现的展品,但置于文艺复兴的背景下,便不难理解达·芬奇所崇尚的人文精神,他追求的是理论上解决问题,完成了一项智力的挑战。
通常来说,人文精神是脱胎于环境的。譬如,希腊文明起源于两个青铜时代的文明:崇尚享乐的米诺斯文化,造就了技巧娴熟的乐舞壁画;尚武的迈锡尼文化,则留下粗犷豪放的雕塑作品。到了罗马文明,他们一方面讲求实际,沿用古希腊和希腊化时期的文明,一方面又需证明帝国权力,发展艺术形式以丰富公民的娱乐生活。彰显贵族气质的雕塑、透过断壁残垣窥见的斗兽场和发扬光大的讽刺诗,都从环境中汲取养分。还有我们津津乐道的中世纪骑士精神,毕肖普认为,它可能源自封建效忠誓言的需要,是频仍的战事和宗教热忱之间结出的一朵奇葩。
毕肖普以时间为轴,将同一时期的各种艺术形式置于一节,更容易看到,其中传达的人文精神是相互映衬的:巴洛克的绘画和建筑登堂入室,巴洛克的音乐也同时兴起。又如,当代出现了“概念艺术”的理论,提出,作为一种观点,艺术品可以用之即弃。绘画可如是观,文学又何尝不能?“元小说”的兴起,为故事的故事、小说的小说发声,也是在某种程度上丢弃小说的皮囊。一个时代的人文精神,是与实际问题针锋相对的。另一个佐证是艺术流派的轮回。古典主义被取代了,两个世纪后又出现了新古典主义;巴洛克没落了,时移世易后的有闲阶级又将之拾起。看似相同的作品,实质上模仿的成分并不多,贯穿其中的是不断求解的人文精神。
所以,我们也无需感叹今不如昔,大师不再。在伍迪·艾伦的电影《午夜巴黎》中,主人公穿越回20世纪初的巴黎,与海明威、菲茨杰拉德、毕加索相对,是他眼里的黄金时代;他结识了尤物阿德里亚娜,两人又双双穿越到了19世纪,看到马蒂斯、高更、德加,是阿德里亚娜不愿归去的黄金时代;这还没完,印象派大师们心心念念的是文艺复兴的辉煌……罢了,哪有什么最好的时代!人文精神不是得陇望蜀,今天也并不缺乏人文精神,我们无法用过去的作品来表达当下的生活、求解当下的问题,于是我们始终在创新、在摸索。如果说人文精神是一场冒险,那是我们甘愿跳脱出安逸、主动去思考温饱之外的问题,哪怕它会让我们不安、失望、纠结,也觉得一点精神上的报偿就值回票价——“真实地表达内在生活的意义”,今天的我们和各个时代、抱持不同人文精神的大师们是一样的。
——戊戌年读菲利普·E·毕肖普《人文精神的伟大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