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陈志勇谈抵岸Comments on The Arriv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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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岸》是由似乎来自于一个久已遗忘时代的无字图像所讲述的移民故事。一个男人离开贫瘠城镇的妻女,在辽阔大洋彼岸的一个未知国度寻求更好的前途。他最终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让自己困惑糊涂的城市,有着异国风俗,古怪的动物,奇特的漂浮之物还有难辨难懂的语言。除了一个手提箱与一把货币外别无他物,这位移民必须找到住宿之地,果腹之食,以及提供报酬的工作。他一路上受到有着同情心的陌生人帮助,而每个人也都承载着自己未言的历史:那是斗争与生存的故事,那个世界有着难以理解的暴力、动荡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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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的文字节选自为Viewpoint杂志撰写的文章,描述了本书背后的一些想法与创作过程。
回顾之前我作为插画家与作家的很多作品,诸如《兔子》(关于殖民),《遗失之物》(关于在奇异城市里迷失的一个生物)或者《绯红树》(一个女孩漫步于变换的梦景),我意识到对于“归属”这个概念我有着一再出现的兴趣,尤其是找到“归属”或者失去“归属”(译注:集齐上述三个故事的合集本叫做《Lost & Found》大概就是这个道理)。这是否与我自己的生活有关,我并不确定,这似乎更多地是个潜意识层面的关注而非意识层面的关注。一个可能有影响的,是长大于珀斯的经历,那是世上最孤立的城市之一,夹在一片辽阔的沙漠和一片更辽阔的大洋之间。更确切地说,我的父母在新辟的北郊定了下来,那里缺乏任何明晰的文化特征与历史。身处于被铲平的“一片空白”的海岸沙丘和快速建设的[1]围墙住宅区,对澳洲原住民流亡的模糊认识(后来在《兔子》这样项目的关注中变得清晰)只不过进一步使得任何对“家乡”的联系感都产生了苦恼。
作为半个华裔(译注:原文half-Chinese),且于其时其地还都很不寻常,可能进一步加重了这一情况,正如我不断被问到“你从哪里来?”,我对之的回答“这里”,只会促发一个更深的询问,“你父母从哪里来?”不过至少这份关注比我孩童时代所偶尔经历的低水平种族主义要远为积极;这样的情况,我也不时明显地或是悄悄地在我的华人父亲那里注意到了。长大过程中,我确实有着模糊的分离之感,一种不清晰的身份或是无根的概念,除此之外,还有着历来有着争议的概念,即何为“澳洲人”,又或是更糟的,何为“非澳洲人”(无论这究竟可能意味着什么)。
然而,越过我个人的议题,我认为这个归属的“问题”如果不是经常性的,也可能是每个人都不时要处理的基本的,关于存在的问题。它尤其在我们的寻常生活“出差错”时浮现出来,当某种事物对我们舒适的现实发起挑战或是违背了我们的期待之时——这也通常是一个好的故事开始的时刻,是虚构的好燃料。我们经常会发现自己身处新的现实——新的学校、工作、人际关系或是国度,每一种都要求对“归属”的重塑再造。
这便是我在《抵岸》的漫长制作期间所想得最多的,这本书处理的主题便是移民的经历。考虑到我对“奇异之地的奇异者”长久以来的思考,这显然是个要应对的主题,这个故事关于某人离家到未见过的国度寻找新的生活,在那里连最基本的生活细节都是奇异陌生的,不得回避的或是令人困惑的——更别提还是超越语言能力的了。在其成型为某种叙述形式之前,此种情景我已思考数年。
本书没有单一的灵感来源,而是代表了若干点子的合集。我曾思考过西澳华人有些无形的历史的一个时期,尤其是一个世纪前在珀斯南部一大片曾经用作蔬菜农场[2]的地区,如今那里已是长满草坪的开阔地。我作了一点点研究,去了解他们是谁,以及他们如何理解身边的英澳(译注:原文Anglo-Australian)社区,并被西澳作家T.A.G. Hungerford的一个叫“Wong Chu与女王的信箱”的短篇故事所激励,故事以作者自己的童年记忆为素材,描绘了一群陌生的、被隔离、被误解的人们,并体会他们和远在中国的家人悲剧性的天各一方。
考虑更直接的素材的话,我父亲1960年从马来西亚来到澳洲以学习建筑,并遇上了当时在一家供应针笔的商店工作的母亲(所以后来有了我——我对针笔有着特别的喜爱)。爸爸的故事是很粗略的,通常关注在特定的细节上,就像多数轶闻趣事那样——不合口味的食物,太冷太热的天气,忍俊不禁的误解,艰苦的孤绝状态,奇怪的学生工作诸如此类。我广泛研习移民故事,从战后的澳洲扩展到1900年前后的大规模赴美移民潮,似乎属日常生活的细节最为生动,并暗示了某些常见的,普世的人类经验。我受提醒意识到迁徙是人类历史的基本组成部分,不论在遥远还是近来的过去都是如此。收集更多的生于海外的朋友们的轶闻趣事——还有我的芬兰伙伴[3]——还有查看旧照片与文件,我意识到了所有移民都会面对的许多共同的问题,无论人们来自何国又去往何处:努力解决语言困难,乡愁,贫困,社会身份与受认可资质的丢失,更不用说与家的分离。
在找寻重新构想此种境遇(我对此并无一手经历)的过程中,我的想法从最初的做一本相当传统的图画书,逐渐发展成了一种很不同的结构。似乎更长,更碎片化的,没有任何文字的连串图像能最好地捕捉到我在研习中所理解消化的那种不确定性与探索的感觉。我也坚持着这样一个想法,即借用我一直查看的旧图库与家庭相册的“语言”,它们同时具有纪实的明晰与神秘的,经深褐色调色[4]的寂静。我突然想到,相册其实就是另一种每个人都制作并阅读的图画书,依时间顺序的一张张图像就是在为某人的人生故事作着插画。它们激发回忆并力促我们填补那些沉默的空白,用我们自己的故事情节作增补,将它们串成生动的动画。
在《抵岸》中,书面文字描述的缺席使得读者更加能够切身体会到移民角色的感受。对于这些图像可以如何解读,书中并无指引,我们必须自行找寻意义与熟悉,而这样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中不是稀缺的便是被遮蔽的。文字对我们的注意力有着显著的吸引力,也同样影响着我们如何解读与之相随的图像:而当文字缺席,围绕着图像经常可以拥有更多的概念空间,邀请着读者投入更持续的注意,否则读者可能转而伸手去触及就近的便利说明,并任之支配想象力。
Raymond Briggs的《雪人The Snowman》让我尤为印象深刻,我在思考着我的移民故事之时,偶然地第一次发现了它。通过沉默的铅笔画,Briggs描述了一个小男孩堆的雪人活了过来,并被男孩引见到一个有着电灯开关,流水的水龙头,冷藏柜,衣物等东西的奇妙室内世界;而后雪人也带着男孩到一个有着雪,空气与飞翔的夜间世界。这份情形与我自己孕育中的项目间的平行对应非常强烈,所以我不禁把雪人和小男孩视作“临时的移民”,在谦逊,陶醉的一时之兴中探索各自国度中的寻常奇迹。这本书同样证实了沉默叙述的力量,不只是移除文字对注意力的分散,还慢下来让读者得以在每个小对象与行动上沉思[5],这也同样以多种方式反映在故事整体上。
当然,这样做也有相应的代价,毕竟文字是思想的优良又便利的传达者。当文字缺席,连描绘最简单的行动,像是某人在打包整理手提箱,买票,做饭或是求职,都可能变得非常复杂、费力并且棘手。我得找到一种方法,让此种叙事能以实用的,清楚的并且视觉上具经济性的方式给承载。
无意中,我发现自己做的更像是一本图像小说(译注:原文graphic novel)而非绘本那种图画书(译注:原文picture book)。这两者之间并没有非常巨大的差别,但图像小说可能更远为强调多幅画之间的连续性,在很多方面,相较于书籍插画更接近于电影制作。我从来都不是个好的漫画读者(总是以画家的角度审视插画),所以我把相当多的研习转向了各种漫画与图像小说。格子的形状是什么样的?一页上该有多少格画?从这一刻切到下一刻的最佳时机是什么?叙事的速度是如何控制的,尤其是在没有文字的时候?Scott McCloud著的《理解漫画Understanding Comics》是一本很有用的参考书,书中以兼具理论性与实用性的方式从多个方面详细介绍了“连续性的艺术”(译注:原文sequential art),它不仅是一本以漫画形式写下的教材——还完成得很聪明。我也注意到很多日本漫画(manga)会使用大片大片的沉默叙事,并且在对视觉时机感的运用上与西方漫画略有不同,令我备受启发。差不多同时,我也在以动画导演的身份和伦敦的一家工作室合作,改编《遗失之物/失物招领》成为短片(其中大量的叙事是沉默的)并细致地学习此行业中故事板艺术家与剪辑师所使用的技术。所有这些“研习”都在数次大修改的过程中影响了本书的风格与结构。
这样,制作最终图像的实际过程就更像是电影制作而非传统插画了。意识到大量图画格子之间连续性的重要性,还有对早期相片的风格上的兴趣,我用木头和冰箱收纳盒硬纸板,家具等物件搭建了一些基本“布景”。这些都成了用于绘制书中结构体的简单模型,从高耸的建筑到早餐桌。正确的光照效果,再加上朋友帮忙出演草稿图中的角色,我于是能够摄影摄像,把每个场景中的动作给大致记录下来。在挑选时,我用多种方式把玩图片,数字化的、扭曲、加减、画素描,测试各种顺序来看它们可以怎样被“阅读”。这些都成为了用更老式的方法——在图画纸上用石墨铅笔画最终素描画的创作参考。这些纸每页最多会有十二张图,做完一页要约一周…这还不包括每页的若干废案。
其中大部分困难都涉及将人们与物品的真实参考图像结合进一个完全的想象世界,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中心概念。为了最好地理解游历异国的感受,我想创造一个对任何年龄与背景的读者(包括我自己)都同等陌生的虚构地。当然这便是我对“奇异之地”的酷爱得以起飞的地方,我之前就对这样一个地方有一些早期设想,那里的鸟不过是“像鸟”而树不过是“像树”;那里的人们穿着奇异,公寓设施令人困惑,街头活动古怪离奇。想必对很多移民来说,事情就是如此,理想上来说,对此种情景的检验贯穿整个的细节手绘的插画。
这就是说,想象世界不应是“纯粹的幻想”,若是没有坚实的真实之感,这些世界会轻易地失去可信度,又或是单纯地把读者完全搞晕。我向来对于在日常物件、动物、人和它们更具幻想色彩的替代物之间寻求恰当的平衡很感兴趣。在《抵岸》一例中,我在很大程度上参考了自己出国旅行的记忆,那种对周围的事物有着基本但不精确概念的感觉,那种对环境中充满隐藏意义的察觉:一切都很奇异但又令人全然信服。在我自己的这个无名国度,古怪离奇的生物从锅碗中显身,浮动的光沿街飘荡,橱柜与门中之物闭而不见,四周的告示以洪亮而不得辨认的字母发出着召唤,邀请或是警告。这些都是我作为旅人所经历的某些时刻的同等物,连最简单的理解行动都充满挑战。
我的一个主要视觉参考来源是1900年代早期的纽约,这里是来自欧洲的大规模移民的一大中心地。大量被我用蓝丁胶贴在工作室墙上的“灵感来源图像”都是移民前往埃利斯岛[6]的老照片,还有一些视觉化的便签提供着书中出现过的很多场景背后的潜在的概念、情绪与气氛。我收集的其它图像描绘了各地的街景,包括欧洲、亚洲、中东的城市,还有老式的车辆,各式随机的动植物,店面标识与海报,公寓内部,以及工作、吃饭、聊天玩耍的人们,这些照片之所以被选中,是因为其中的寻常平凡,有着奇异陌生的潜质。我画中的元素正是从这些相当普通的来源逐渐演变而来的。致抵岸的移民以最初问候的一景,城市港口中央的巨型雕像,暗示着某种跟自由女神像的姊妹关系。移民在白气球之云中飞行的场景,受启发自移民登上火车的图片,还有珊瑚虫的夜间大产卵,这两个点子因为共同的潜在主题而被联系在一起——即散播与重生。
即使是书中最具想象色彩的现象也有意承载一些隐喻性的重量,虽然它们不指代特定的事物,并可能难于完全解释。我曾思考多年的其中一幅图画的情景中,有着正渐渐朽坏的廉租公寓,上空“游动”着某种黑色巨蛇。我也意识到这可以有数种理解方式:最直白地,视作某种大批出没的怪兽,又或是比喻性地,视作某种压迫性的威胁。而就算如此,对其含义的解读仍是向读者开放的,可能是政、经、个人性的或者其它的含义,这取决于图画可激起怎样的想法和感受。
我很少感兴趣于符号性的含义,即一种东西“代表”另一种东西,因为这消解了虚构作品被再解读的力量。更吸引我的,是我们看图画时所能享受的一种直觉性的共鸣或诗意,以及在说不清道不明的情况下对所见事物的“理解”。我故事中的一个关键生物看起来像是某种行走的蝌蚪,猫一般大,并意图和主人公形成一段不请自来的友谊。我对之究竟为何有我自己的感想,再一次地,这也是关于学习接受与归属,但要我用语言解释清楚则有很大的困难。而以沉默的铅笔素描呈现时似乎有意义得多。
我常常在每幅图画中寻找足以引起高度个人解读,但仍保有真实之感的怪异事物。许多移民的经历其实与我作为艺术家所效仿的创造性与批判性的看待事物的方式有着有趣的平行对应。相似的有对含义,意义,身份的寻找,寻找的环境或清晰或模糊,或合乎情理或令人困惑,但总是对再评估保持开放。我会希望任何插画都也许能超越其直接主题,鼓励读者的眼光超越自己环境中的“平常”,并从稍微有些不同的角度重新考虑。讲故事的一个很棒的影响力在于邀请我们穿上别人的鞋子走一走,以便设身处地去体会,但甚至可能更重要的是,它同样邀请我们思量自己的鞋子。我们最好也把我们自己视作自己的奇异之地中的可能的奇异者。至于我们能从中得出什么结论,不太可能轻易总结,所以这就更有理由去进一步思考人与地方的关系,以及当我们在谈论“归属”时,我们可能在谈些什么。
译注: [1]“快速建设的”原文fast-tracked,指的可能是Fast-track construction,建筑业行话,指设计完毕前就动工的项目交付策略,旨在缩短时间。 参考链接
[2]“蔬菜农场”原文market gardens(与约定俗成译作“市场花园行动”的Operation Market Garden这个二战名词中的“市场花园”可能相同),常见于英式英语,有时也译作“园艺农业”。被称为market garden的农场似乎一般规模较小,机械化程度低,作物一般经由当地的农贸市场(farmers' market,农民为卖家,而非菜贩子)直接售给普通消费者等。因为购地、语言、资本等门槛相对较低,在澳洲的过去(现在不清楚),经营market garden的很多是新近移民的一两代人(包括19世纪早期开始的不列颠群岛的盎格鲁-凯尔特移民,德语移民,19世纪中末期淘金潮后的华人,来自南欧的意大利、马耳他、南斯拉夫移民,因越战而移民或作为难民而来的越南人、柬埔寨人等)。 参考链接
[3]“芬兰伙伴”指的可能是Eric故事的一个原型人物,这个故事被收录在《外郊奇话/别的国家都没有》当中,(似乎)因为颇具人气,后来也单独出版过。
[4]“经深褐色调色”原文sepia-toned,此处应指单色旧相片的那种“泛黄”的感觉。胶片时代,有些时候用深褐色调色取代黑白照的选择,可能源于此种色调更温暖,使得人皮肤在内的整体相片感觉更柔和漂亮;而此种深褐色调色(sepia toning)的单色相片,又因其化学性质较黑白照更稳定,而更易长期保存并流传下来,并可能因此使得“泛黄”在一定程度上与“旧相片”联系在了一起。现今的数码软件有时也拥有此种画面处理效果的功能。 参考链接1,参考链接2
[5]“沉思”在原文中是mediate(调解),但是用调解很难理解通,所以可能其实是少打了一个字母t的meditate(沉思)。
[6]“埃利斯岛”(Ellis Island)位于上纽约湾(Upper New York Bay),曾作为最繁忙的进入美国的移民检查站于1892至1954年间运行,逾1200万赴美移民途经此地。岛上现建有移民主题的博物馆。 参考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