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潮带雨晚来急

《西潮与新潮》(东方出版社,2006),连今版附上的老照片插图算来,共计有四百余页。
1943年,梦麟先生在重庆作英文版序言,为在昆明西南联大任职期间写成的《西潮》收官。其时中国正历经抗日战争的浩劫,同在西南联大的钱穆先生因感伤国运飘渺,对中国命运抱持最坏的打算 ,为此而作《国史大纲》,满怀深情。我以为,蒋氏作《西潮》的心境亦是相近的。
依先生自己的说法,“回顾作者身经目睹的过去50年,以及作者所熟悉的过去100年,甚至追溯到作者所研习过的中国悠久历史”,“希望读者多少能从作者所记述的身边琐事中,发现重大史实的意义。” 战事未绝,前途未卜,先生急于穷尽自己的所知所见,把全部经验和见解留与后人。
我也曾想过,若注定明年就要死去,这一年该要做些什么。一定把肚里文墨全都掏尽,出个一两本专著、作品集才行,否则总觉太屈。但凡读过些书的人,都会有一种知识的自信。死前留声成为一种本能,西方也传说有荆棘鸟以死殉歌,剧痛美极。这声为自己而发,因为时间已不及将满腹才学慢慢叙来;这声更为国而发,因为他们读书至深,已将国学爱在骨里,国灭则同身亡。逝去的大师们,多少也代表着文化本身,他们发声已不仅是为自己,也为着一国之文化,为国所不甘委屈。小子我却还远未有此种资格与情怀。
这种情境下的书写,就如绝唱般美,《西潮》《国史》皆得为成名之作。而这种“劫后余生”,也是先师与国家的不胜之幸,正是天道酬善、酬勤也。你有此种意志和情怀,坚持到底,自不会空空无所得。
《西潮》初稿是用英文写作,“在昆明利用夺警报的空闲,陆续写成的”,而“因为躲警报不是在郊外,就是在防空洞内,……写中文需要郑重其事,颇为不便,于是他决定用英文来写。写英文有如自左至右画曲线一样,可以闭起眼睛不加思索的画下去。” 其写作条件难为如此。
国共内战的前夜,一派和平景象,华人谁不为此欣慰鼓舞。但和平止于战后的几个月。西潮所能波及和预料的,断截在这个年代,此后华夏土地上另有浪潮,却由自己土地上卷起。先生赴台以后,累于经济建设 ,实无精力再做学术,《新潮》一书也就因行政事务与健康原因断稿。往后大陆的主宰者将这样一位苦心孤诣的北大老校长视作反动派的官员,令人无可奈何。而书中除了专门谈到与陈独秀先生的同事交往外,也未对共产党有过多探讨,甚至有多处是我所怀疑被隐去的 。此后之潮,在所不提。
若要寻一种文化比较的分析 ,在这里可以得到很好的材料。有平天下的大志,也可藉此寻求救国之道。若是当做人物传记来读,亦得跌宕起伏、回味深刻。正如作者自视此书“有点像自传,有点像回忆录,也有点像近代史”,每一种读者都可从中得到很大的启示。
鄙人尝言“阅历难得”,阅即阅读,历是经历。可试想之,世界浪漫博大,而人身有涯,则经历之领域势必受限,此时最好是由阅读来补充。阅读的对象自然是书籍报刊,而为充实阅历的阅读,正是《西潮》这种极少见的书体最佳。当爱小说的读者抱怨它论理太繁,当治学的教授可惜它琐记过多,我却深深为它感动着。
总有些气息相通的人,当可以相隔时空而对话。唯有怀着这种相信,才可能在业已西化多年的黄土地上最真切懂得一位先人,继而理解一个时代。走出楼外,可以闻见雨后泥土和青草的气味,这在几十年前的北平城,也是一样。
2012年5月29日 于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