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耶克：伪装成人类的上帝

我妈现在每天为我还不结婚生孩子的事失眠。以前我还劝她——现在我已经不劝了——人活着未必要结婚生孩子，她反驳我说这正是人活着的主题。作为一个隐蔽的青睐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人，哈耶克一定也会认同至少也认可我妈的观点，不过他要比我妈高一个层次，因为他总是站在人类存在的历史历程上来看待整个人类，而不是某个个体的一生。正是出于这种视角，他成了一个所谓的naturalist，尽管他口头上否定了善恶的问题，并称罗素所谓“if evolutionary ethics were sound, we ought to be entirely indifferent to what the course of evolution might be, since whatever it is is thereby proved to be best”是犯了the naturalistic fallacy。他以为，人的生理和文化都是以生存繁衍为“目的”（Hayek自己也加了引号表示不应该拟人），二者都不是人类自身的选择或设计，因此无所谓好坏（或说善恶）或我们是否喜欢。我称他这种把一切都交给进化之车轮来引导人类走向的态度看作是一种旁观的naturalistic的态度。

但这并不是说，哈耶克今夜或更多个夜晚不关心人类。他大力反对社会主义者乃至任何竟然想干涉社会自然形成的市场经济秩序的理性主义者，因此他从古代的亚里士多德反对至现代的罗素，从宗教领袖如教皇反对至科学领袖像爱因斯坦，还包括所有感到自己被现代社会异化想要回到原始社会里的知识分子，因为这些人在哈耶克看来是对人类和人类文明的重大威胁。哈耶克认为，人类庞大的人口和文明建立在传统文化所形成的一种超级秩序之上：一则这种传统限制了人的小群体休戚与共的本能，因而和人的本能是冲突的；二则传统通过一些规则建立的这种秩序是一种宏大的秩序，不是任何个体用理性能够理解的。传统所建立的这种秩序，通过自然选择，支撑起了人类和文明。所以，哈耶克反对too young, too simple, sometimes narive的社会主义者，因为这些人竟然要以视野狭隘的计划经济来代替transcendent的市场秩序。破坏了市场秩序的基础，哈耶克说，就意味着几十亿人的死亡和没死的人的饥馑，意味着文明的崩塌。同时，哈耶克也反对那些一边被现代文明所哺育，一边反对现代文明的市场、贸易、私有财产根基，渴望顺从本能返回原始状态的那些感染了返祖综合症的寄生虫，而且这些虫多半是知识分子。哈耶克正是带着对人类和人类文明存亡的殷切关怀对理性主义、科学主义、实证主义、功利主义和享乐主义以及各种宗教笨蛋做出批评的。

哈耶克说，知识分子看上去都亲社会主义，很好理解，因为知识分子一般都很聪明，聪明人一般会高估聪明，就以为他们可以凭借自己的聪明来改进社会秩序，而社会主义就是要干预社会。所以，哈耶克反对理性、科学和实证者的理性上“致命的自负”。用理性干涉社会秩序，就像把一种人类智力所不能理解的高级对象贬低到人类智力的水平。同时，哈耶克也反对功利主义者或享乐主义者，因为这些人愣要以“幸福”或快感为社会原则或目标；反对那些不赞成私有财产、蔑视商业的虫和宗教人士，因为这些人不知道这些是建立超级秩序、供养人类和文明的基石。而所有这一切，都是自然通过对人类群体进行选择，选择那些持有能够增进繁衍数目的群体，淘汰其他群体而实现的。从这一点出发，哈耶克忍不住说说，人命因此就有贵贱，能够增进群体成员数目的人命就贵，因此一个人的生命比两个人的贱，病人的命比医生的贱，普通人比领袖命贱，老人比繁殖期年轻人命贱。自然，赞成牺牲少数人为多数人的哈耶克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个功利主义者。在这个意义上，哈耶克推论说，接受传统虽然如有些人所说的是一种负担，然而拒绝传统就通往贫穷、饥荒和死亡。更进一步，哈耶克说，从这个意义上看，人类依靠传统而不是理性形成了超级秩序，因此传统要大于理性，比理性聪明；那些盲目遵从传统的人，必然胜过那些竟然遵从理性和“知识”的人。在这一点上，哈耶克的consequentialist的特质也显现了。他引用Alchain的话说，应该根据结果而不是动机来衡量。从这一点出发，哈耶克认为，如果错误或虚假观念有助于维持这种秩序，那就值得宣传这些错误或虚假观念。他引用Frazer的研究，称有些迷信能够加强那些维护此秩序的传统，那么坚持这些迷信就是好的；宗教里面的神秘的信仰在一定程度上也能促进文化传统的承续，因此他称自己作为一个不可知论者，也要跳出来和信教的兄弟姐妹一起倡导对宗教的信仰。

哈耶克以为，以规则代替本能，是人类文明的开端。人类原始本能是利他主义的小群体休戚与共，因此私有财产、契约、商业贸易这些违反人类本能的传统习俗，建立了“市场”这种养活人类巨大人口的自然秩序。像价格机制，能够把分散信息充分利用起来，让人们尤其是那些商人通过对利润的追逐，来协调大数量人口中的协作和供需问题，反而能够让每个人都能为群体做出最大的产出贡献。从这个基础出发，哈耶克认为人们对商业的歧视来自于对商业作用的无知、对商业涉及的未知或不确定状况的恐惧、对假想巫术的恐惧；他反对任何政府对经济的干涉，认为所有政府的经济措施都是在阻碍自然秩序。哈耶克还不仅认为，人多才能富裕，并引用Petty的话说800万人口的富裕程度是400万人口的2倍，还是一个trickle down理论的支持者，认为资本家追逐利润积累资本的过程，并非就是一种不道德的剥削过程，而应该被看作是一种给了贫穷人谋生机会的恩惠，应该把资本运作的过程看作是一种所有人都得利的过程。他认为，所有的穷人和无产阶级都应该感激资本家，因为没有资本家，就没有他们。正是资本家通过投资，给了他们工作的机会，给了他们养家糊口的机会，也就给了他们生命。

我以前还为我妈失眠而失眠，自从读了哈耶克，我感到好一些了。如果连哈耶克这样的知识分子，都深受本能的影响，有限的智力无法突破思维和认知的局限，那么我也不用在我妈身上感到焦虑。哈耶克在书中攻击理性主义和理性的时候，往往通过所谓strawman fallacy，或许，他在进行批评的时候，心里想的只是一些他所谓“贩卖概念”或容易冲动或有意无意想从中获益的的二流笨蛋，因此把理性设定为一种有限却很自大的理性，把理性主义者说成是一些知识有限却偏偏盲目自大的笨蛋。他从未看到，我们的理性自身当然有局限，我们都是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所叹息的实际的有限理性者而不是（纯粹）理性存在者，但是真正的理性精神，就如哈耶克自己所提到的波普尔所提到，以及哈耶克还有我读到的许多人曾经说的，真正的理性精神是一种正直、探索的理性精神，这种理性精神从不预设某种立场，竭力避免受各种偏见的影响，无论这种影响来自传统、他人还是个人的利益、内在的冲动，而是要带着谨慎和谦虚的心态，来跟随理性所提供的逻辑规则前行，并且对于结论保持谨慎的谦逊态度。从这个意义上说，哈耶克对亚里士多德和罗素的批评是错误的。此外，哈耶克还通过strawman fallacy，或许他当时心里只是想着卢梭这类热情有余思想不足的人，认为对私有财产、商业的蔑视，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冲动、返祖思乡病，对社会经济的干涉，是一种对自己聪明的高估，我以为哈耶克这样来看和批评同样是对爱因斯坦、马克思和其他人的不公正。很多人，包括一些社会主义者，提出对社会进行干预的时候，同时也带有一种悲天悯人的胸怀，他们看到了哈耶克赞美的资本家身上的恶劣，看到了自己的同类当中，一些人骄奢淫逸而另一些人饥寒交迫，朱门酒肉臭而路有冻死骨，他们希望对此做些什么，他们考虑的不仅仅是活着，还考虑如何让人们（尤其是穷苦人）过上更好的生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哈耶克不管多么雄辩，都使得他的思考停留在一个如动物一般生存繁衍的水平，从未曾踏入人类文明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