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谈《双旗镇刀客》剧作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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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天兵:因为时间很紧迫,我们要更进一步切入主题了,刚才芦苇已经讲了类型的问题,其实,一谈起类型片,往往想起程序化的人物、格式化的情节和爱憎分明的主题,而想起艺术,则每每想起灵动神奇,难于言喻,恰恰和类型片给人的感觉大相径庭。
那么,类型到底和艺术有什么关系呢?我想让李伟举一个例子说明。 大家都看过《双旗镇刀客》,大家可能不知道这个电影的剧本大纲是两位写的。没有人不认识这部电影的艺术性,这个电影最清晰的展现了艺术和类型的关系——芦苇告诉过我,那是严格按照经典类型片套路写出来的东西。 芦 苇:那个大纲是我写的,但那时候我还不是编剧,最后谁写完剧本就是谁的,那时西影厂没有房子,我们都住在招待所,每天都见面,关系也很好,我和导演何平是邻居,他说:“芦苇,我要请你给我帮个忙,我写了一个中国西部武侠片,你帮我看一下。”我看完后觉得大而无当,故事很难成立。我说:“你有什么想法?”他说:“这个片子要四百万的成本。” 四百万当时是一个大型制作,而何平是一个新手。我说:“如果你当导演,厂里要实验你的话,顶多给你一百二十万,不可能给你四百万,咱们实际一点儿。”他说:“你说该怎么办?你给我写个提纲看看。”我说:“让我想一想,我明天给你交活儿。”
我一晚上把大纲的提纲写出来了。 这部电影其实是我在学习阶段的作品。问什么我强调类型的重要性?因为类型实际上是一个交流系统。当你把类型规定好以后,观众就有所期待。比如说冰箱是家电的一种类型,观众一听就知道可以放食物进去。
西部片也是一种类型,美国和中国的西部片大致差不多。当时,我正在研究美国影片的类型,虽然美国当代西部片和五十年代的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某些西部片在五十年代却早已定型,于是,我就根据所学的类型来编一个故事,写一个剧本。为什么要这样?因为类型是沟通的一个基本渠道,帮你根据类型所要求的模式的起承转合来写,不会有大问题。 五十年代,美国西部片有一个成熟的模式,我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才看到这些东西。比如《原野奇侠》讲的是一个美国西部枪手。我可以讲一下这个电影的模式是什么。 王天兵:我插进一句我的感想。芦苇说到模式,可我初看《双旗镇刀客》时,却没有感到什么框框,这说明类型、模式本身不但不会限制你,不会是你的监狱,反而可能让你获得自由,可以解放你。 芦 苇:几乎在所有的美国西部片中都可以看到如下的故事结构。第一个要素就是沃尔特教授讲的故事的开始。开始时什么呢?美国西部片的开始就是英雄来到小镇。 王天兵:意大利导演莱昂内的西部电影《西部往事》开头就是三个坏蛋在小镇车站等一个人,最后英雄果然来了,三枪把他们撂倒。 芦 苇:第二个就是,小镇被恶势力控制,小镇人民无法反抗。 王天兵: 《西部往事》也是一样的,开始就是一群坏蛋在小镇为所欲为。当我初看《西部往事》时,没有想到模式这个问题,听芦苇这么说,才有所察觉。实际上《西部往事》的节奏张弛自然,让你感到在西部那种慢慢流逝的时间里,随处都有偶然的事件会发生,并没有模式化的僵硬感。 芦 苇:是的,模式只是一种学习方法。你们将来面对类型的时候,也可以这样分析。第三个因素就叫,英雄初露本色,打破小镇平静。 王天兵: 《西部往事》也是这样,火车过去,英雄到来。英雄追问,弗兰克来没来?弗兰克是当地恶霸。英雄打破了小镇的平静。 芦 苇:这三个因素实际上就是沃尔特老师讲的故事的开始。现在,不妨将这几个因素罗列起来: 以下为故事的开始: 一、英雄来到小镇; 二、小镇被恶势力控制,小镇人民无法反抗; 三、英雄初露本色,有超强本领,打破小镇平静; 以下为故事的中间: 四、英雄与恶势力发生冲突; 五、小镇人民不理解英雄; 六、英雄与恶势力冲突升级,因为得不到支持,英雄受到磨难; 七、英雄在濒临绝境时,凭个人智勇杀入重围,消灭恶势力; 以下为故事的结束: 八、小镇人民挽留英雄,为英雄拒绝; 九、英雄离开小镇。 王天兵:由此看来,《西部往事》也是基本符合这个模式。 芦 苇:我现在接着将我的学习过程,《双旗镇刀客》跟这个形式是一模一样,我是完全按照这个模式写这个剧本的。后来此片被认为是何平最好的一部电影。其实这个电影剧本原叫《刀会双旗镇》,后来何平改了名字。这些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我严格按照模式,每一个情节点都不落的写这部电影。 电影的主人公是一个小男孩。何平本来想写一个标准的侠客,我觉得没有意思,因为香港电影拍的太多了,干脆来一个小孩。开头主人公骑马来到双旗镇,结尾主人公带着未婚妻骑马走了,中间都是按照戏剧冲突的规定环节来写的,完全符合这个模式。这样写完以后,保证观众不但可以接受,而且可能欣赏这个片子。 为什么有些故事我们乐意接受?而有些故事我们不乐意接受?这实际上跟心理学有关系。 王天兵:模式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千百次实验的结果。实际上也符合常情常理。比如说电冰箱,就是两三个门,一个用做冻箱,一个用作一般冷藏,你可以再做一些自由的外观设计和搭配等,但如果没有这个,或额外增加什么,都被证明不实用。 芦 苇: 《双旗镇刀客》应验了一句老话——回回上当,当当不一样。“当”是一个模式,“当当不一样”就是一个创造。
《双旗镇刀客》和香港武侠片不一样,就是当当不一样。我们看第七段——英雄濒临绝境,他和一刀仙决斗的时候,我们就是以虚带实。只见决斗之时,黄沙吹过,把他们笼罩起来,我们听到的都是声音,尤其是刀剑的声音。 我告诉何平,第一个镜头一定是主人公孩儿哥脸上留下一地血,我们也不知道谁输谁赢。一刀仙转过身去,完成什么事儿一样走了几步。再切回孩儿哥,血还在流,这时观众说他输了,我们再切回一刀仙,他双腿发软,普通一下跪下来,突然回过头,用垂死的声音问:“你的刀法跟谁学的?”孩儿哥这时嘴张开,却没有说话。一刀仙临死前最后的话是“好刀法”,这节“扑通”栽地上死了。 为什么我这么设计呢?因为我们武打动作一定拼不过香港人,所以要以虚带实。我说:“何平,咱们国内的武打片,最成功的就是《少林寺》,武打教练全都是香港的,打得比较好。香港动作明星比我们弄得好,一百二十万和他们拼一点门儿都没有,但他们没有我们的区域文化和人物造型,我们要发挥人物塑造的长处。” 我把《双旗镇刀客》的故事梗概写完之后交给何平。那时候人们不大有名利思想,不像今天,和现在的环境完全不一样。当时我在拍一个二十分钟的短片,是厂里交给我的一个生产任务,我没有时间替他写了。后来何平和杨争光,主要是杨争光,完成了这个剧本。 这个片子让我来说,不是特别成功,其台词、动作设计和整体质量都不是太好,很多任务仍然有概念化的嫌疑,很多场景的调度依然过于陈旧。但这个电影口碑还不错,票房也可以,甚至在日本专门展示惊险片的一个电影节上获了大奖。我记得奖杯是一抽象派的雕塑,我到何平家去看,那个大奖杯还在墙上用螺丝钉铆着呢。 可是,为什么这个故事被大家认可呢?就是因为它的故事架构,受惠于美国的模式,叙事方式没有问题。这就是类型规定的重要性。类型只是提供一个不失败的基础,但不能保证你出彩,出彩不出彩那是创造问题。什么是创造?其实模式下出处都得创造,比如第一男主角到底是什么人?我们概念化的杀手见得太多,有厌恶之情,这时候换一个孩子,或者老太太或者妇女,就会让观众耳目一新,因为没有见过。 我们知道美女杀手也是概念化的东西。如果你去公安局看看案卷,那生活中的杀手可谓形形色色,无奇不有,让你想象不到。我曾经遇到过两个杀人犯,我根本想不到他是杀人犯,而且手段极其残忍。生活还是高于类型和模式的。类型和模式是基本的规定,在这个上面有突破,就不得了了。比如说黑帮片,昆汀的《低俗小说》讲故事的方法完全是自己的一套,他有一套自己讲故事的方法,完全把类型翻新了。 王天兵:因为时间的关系,我要打断你。请你举一个例子,你是否也有将一个旧的类型翻新的成功案例? 芦 苇:你可以突破模式,可以创新,但我觉得自己是个凡人,所以不大做梦,类型翻新是天才干的事。 我必须意识到一点,类型不过是有效规定,它不能成全你,但是它可以保证你不犯基本错误。我举一个反例,看看要是我们不遵循类型,会闹出什么笑话。 还是何平导演,他的宏大剧作《天地英雄》,大家都看过,这个电影非常失败,我要批评它,因为它反类型,不管它是什么类型,它完全没有按照类型做。
我们知道西部片和武侠片最关键的要点是第七场戏,就是英雄在濒临绝境的时候,应凭自己的个人勇气杀出重围,这时大家对男主角的期待已经到了最大,全戏最激荡的那一刻即将来临,可是何平的处理完全违反了类型的规律。在《天地英雄》中,谁把恶势力打败了呢?原来是哪个光头尼姑把舍利子取出来,发出万丈光芒,紧跟着跟核爆炸一样出现了蘑菇云,把坏人打败了。 首先,这个逻辑上讲不通,你既然有这么一个宝贝,开始就高高举起来不就玩了,坏蛋肯定不敢碰你,何必等到最后?这种处理在魔幻类型中还说得过去,但在一个西部武侠片中,就违反了规律,实际上,尽管《天地英雄》的投资,电影镜头的熟练程度,外加方方面面的包装都比《双旗镇刀客》好,但这个电影看着就没有《双旗镇刀客》过瘾。
看到最近就是看一个舍利子啊?这么写它就完了,它不会武功,这就是我讲类型的重要性。 王天兵:芦苇你讲的非常精彩。虽然我跟你认识这么长时间,刚才所讲对我还是有启发,如果你没有做过类型创新的话,那么能不能举一个例子,让大家见识见识你做过的类型融合的成功案例? 芦 苇:好的。不过我先做自我介绍,我大概写过是六七个剧本,拍成电影有十部,分别是1987年的《最后的疯狂》、1988年的《疯狂的代价》、1989年的《黄河谣》、1992年的《霸王别姬》、1993年的《活着》、1995年的《秦颂》、1994年的《桃花满天红》、1995年《红樱桃》、1996年的《西夏路迢迢》,2005念的《图雅的婚事》,中间还有好多剧本没有拍成。拍成的片中,《桃花满天红》和《西夏路迢迢》是失败的电影。 通过这些电影,我已经知道了各种类型,至少了解了常识。我不知道每一个类型有没有像西部片那样有这么多要素,但是我知道每个类型的大致结构是什么,这些东西都是手段,就是你在写的时候,告诉你一些技巧,是为你服务的。 各式各样的类型都可能融合。实际上,警匪片《疯狂的代价》就有心理学、社会心理学等几种因素在里面。《霸王别姬》实际上是一个戏中戏,其中真实的生活场景和舞台上发生的故事交相融合,它也是人物传记,也有普通人的生活片的因素。
摘自《电影编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