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硬书,痴人表象
金石被视为金和美石之属:“故天子藏珠玉,诸侯藏金石,大夫畜犬马,百姓藏布帛。”又常被喻为不朽:“而欲建金石之功,终传不绝之世,岂不难哉!” 金石具有的精神含义在某一程度上来说是更超出其单纯观赏价值的,而国人书法当中又有金石韵味一说,便也是指代一种超然的态度。
据白谦慎先生《傅山的世界——十七世纪书法的嬗变》可考,在清初书法嬗变的大环境已告成熟的境况之下,各处文人学者对临摹古代碑拓的兴趣逐渐高涨。而此举也有个颇为文气的名字——访碑——以残碑上漫漶的金石趣味达到追本溯源、回归原典的学术活动。金石学的复兴或许也有着清初文人阶级动荡下,借怀古映衬个体志向的“曲线”救国理念。
当然,访碑一举不仅耗费时间精力无数,更对行为者本身的艺术造诣有着相当高的要求,书法、历史、拓碑技巧、鉴赏功底,无一不是高门槛。比起往来先贤大家,六舟和尚的名头并不算响亮,而作者王屹峰此次访“访碑”道路更显艰难,乌飞兔走、世事更迭。这一行所历艰辛可见一斑。
谈起六舟和尚,全形拓不得不提,其指青铜器全形拓,即以墨拓技法完成对青铜器全形的拓印。相传清嘉庆道光年间文人阮文建公得三代彝器四种,海内金石名家争欲观瞻,他烦于应付,摹拓刻木,拓赠各友,而六舟和尚就是在前人基础上研究手拓全形。
据书中所言,全形拓技艺的流行与成熟对应的是世人观念的进步,以三维立体技巧透视出器物的全貌碑文,再现当时当地的文化核心,这一点也是各代文人努力的关键因素。自秦汉起,历两宋,到元明的沉寂,再到清代盛行,六舟的创造性和开拓无疑是最耀眼的一笔,对文字的天然敏感,加之前人不断地发展和延续,兼顾器形和铭文,全形拓的大成于考古一事上依旧有益。
其观感犹如西方人看待文艺复兴时期,对绘画中透视法表现风格的叹服。任何一件艺术形式的流传都是价值的体现,挖掘保护是重中之重,王屹峰的访碑之路,同样如此。
古往今来,能言善辩的僧人并不少见,其中翘楚如溥光诗、书、画无所不精,被冠以“三栖”的名头。但如六舟这样一时风雅无两,专攻金石学的的确罕见。吴式芬《宝素室金石书画编年录》序中,评价六舟所拓全形“肖形绘影,无弗工也”。在王屹峰考录六舟的“八破”技巧时,更是惊讶其具有的“现代感”,以金石墨拓入画是六舟得以成名的绝技,也与其了然于心的书画、佛学、诗词关联极大。前文提及清初文人拓碑成风,金石学方兴未艾之时发展出奇特的变化同样具有着时代的缩影。
六舟癖嗜古砖,其篆书常见拟砖文一路风格的作品,另又工花卉,尤擅画梅,是道咸年间画梅名家之一。或许就是因这两点,作者将此书命名为《古砖花供》,书中解释为:“以古砖全形拓补以花卉作清供之图。”
以书中最为推崇的《百岁图》为例。反复拓印自然耗费功夫巨大,而在此之上的制作技巧更考验制作者对整体结构,上下层次的把控,一副图的制作时间为“不计年”。
源于传统的锦灰堆绘画,是元代画家钱选首创,又称“八破”、“打翻字纸篓”,是将破碎不全的古旧书画、拓片、古书等文房雅物,通过复杂的重叠堆积关系来构成画面,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井然有序,很有三维视觉艺术的特点。因为“碎”与“岁”谐音,所以,往往具有祈祷福寿的寓意。
拓片之珍贵,无外乎其一它能清晰、生动、完整、真实地反映古代书法绘画艺术的高度,其二更在于其所记录、表现出来的内容,都是极其宝贵的历史资料。访碑之旅道阻且长不言而喻,对一个僧人而言,不修佛而修碑,更是一种痴人的再现。
张岱曾有言『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用情至深不顾世俗才是痴人表象,许由庄子、魏晋风流、柳永唐寅,无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