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大梦

本书为汉学三杰之一的史景迁代表作，作者在数字、人物、年份引用准确基础上，以小说笔法勾勒天朝往事，读来历史似Drama，史诗级的影像感飘忽眼前，仿佛亲历太平天国这近代变形的远东版十字军东征燎原之焰，随之灼烧绵延整个中国本部（China Prior），而谁又曾想到，星星之火肇始于落第秀才的奇诡梦境，真可谓人间大梦也。

洪杨太平军与曾国藩湘军团练缠斗伊始，双方便认识到武力背后思想先行，战争实质在于争意识形态之巅峰，即拜上帝教与名教何者为根。为争取知识分子，杨秀清主张放宽教条，部分世俗化之，但政策随着天京事变胎死腹中。此后，洪秀全在教义上转向极端的保守和封闭，紧抓一元神教的合理性以及由其爆发催生的威力，天国治下的教义解释权专于其一人。直至生命最后一刻，他对自己的信仰也没有丝毫怀疑。他不明白，全球化时代下思想撞击的省思，胜于刻舟求剑式的经典教条，即使它奇形怪状，即使它面目怪异，即使它错误百出。热力学第二定律——开放将使系统降熵——同样适用于社会科学。

在松散自足的小农经济基盘上，激活社会组织动员力，前期作为流动的国家（帮派）流窜于空间罅隙，太平军颇成功，囊括万千，无人脱身事外，无事苟免，无物私用矣。与黄巾军、五斗米教、摩尼教、明教、白莲教等中国历史上宗教性的农民起义逻辑相埒，但近世全球化加持，其影响既广且深。无论荒谬与否，催生出的组织动员力，乃晚清70年所仅见。中国历史上下次出现，要延宕至俄式粤党军成型之刻也。此超绝先行的社会实验，无外援，不妥协，革命精神贯彻到底，其意义非凡，无怪乎孙中山自称洪秀全第二者也。当然，在西洋压力下的华南社会，历70年而深层矛盾从未根本解决，中国白白丧失了近代率先引领亚洲崛起的机会。

洪秀全意志坚定，甚至固执偏狭，未经系统的神学训练而强解教条，罔顾逻辑，所作诗文，逼格低穿下限，不忍卒读。他像今日沉湎于玄幻之少年（或psychopath），对于圣经及后续文本，用批注做弹幕，疯狂吐槽，一味以私人历史贴合圣经故事，此所以失教士之同情，丧友邦之援助之故也。后将天京（南京）树为中国版的耶路撒冷，拒忠王让城别走之策，坐困愁城，直至束手待毙。小天堂任人唯亲，秩序梗阻，至石达开、洪仁旰、李秀成等现实主义者不掌实权。若历史逆转，此类坂本龙马式人物大展其才，谁能说中国不会像后来的日本，耳目一新呢？

综观整个天国经济，以军事管制代商品流通，资源流转壅塞不通，黑市经济狂暴活跃，长三角田园诗般的鱼米之乡，一夕沦为为远东投机分子的冒险乐园。此番情景，远非古老帝国自振之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