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兔子有所思》：来自半岛的童心与诗意（20180517文學報）
作家和动物都有着不解之缘。他们在小说中以动物的口吻自居，如夏目漱石在《我是猫》中的独特的视角；抑或是在诸多文本中寻觅着别样的自我，寻求一种镜像体验，如麦家在《作家是那头可怜的“豹子”》中以《乞力马扎罗山顶的雪》展开了想象：终年积雪的山峰旁发现一具豹子尸体，豹子为何到如此高寒处坐以待毙？在他看来，豹子即是作家的化身，在人迹罕至之地孤独求败，享受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境界。也有的作家以动物为伴，洞察着它们的表情，追忆着自己的过往。
张炜在创作随笔集《海边兔子有所思》中所说的，“……它们注视过我少年时代的写作，分享我的快乐，也感受我的痛苦。我有时想想自己也是一只兔子，穿行在无边的海边林野中，因为写作，带来了那么多的幸福和哀伤。这些兔子是友伴，是读者，是知音。它们在倾听和阅读，最后也拿起了一支笔。”它不同于厄普代克笔下的那只爱吃窝边草的兔子，也并非《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神经兮兮的白兔先生，而是一只为弱者发声的正义者，勤奋、好奇、单纯、善良，与有着高贵品质的作家的形象完美契合。
不难看出，在张炜的文学世界里住着一个充满想象力的精灵，这与他的生活经历不无关系，胶东半岛数十载的生活赋予了他对现实世界瑰丽的遐想，齐文化接近自然、充满自由的精神气质贯穿在他的创作之中，从《古船》、《九月寓言》到《你在高原》，再到《独药师》，主人公变身思想的游牧者徜徉在半岛的海雾缭绕之中，传奇与荒诞基因融入到了血脉和举手投足之间，那些光怪陆离、怪力乱神并非空穴来风的虚构，而是耳濡目染未经雕琢的自然在灵魂之中岁月沉淀的回光返照。
童年时期穿越森林，海上漂泊，驻足岛屿，也正是在这种奇异秘境之中锤炼出了他独特的个性语调，如他所言，一个好作家有两颗心特别宝贵：一颗童心，一颗诗心，这二者同时也是文学的初衷，更接近生命的本色。如果说，童心是张炜的创作起点，那么诗心则是引领他抵达文学的密钥。
张炜并不自诩为单纯的小说家，而是一个说故事的人，时代和地域变迁的记录者，日常理性观察为感性写作做着充足的准备。千年敬祈，敬惜字纸，在他一个人的文学朝圣中摒弃了恶俗的潮流与过度的迎合。“位我上者，灿烂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张炜始终将康德的道德理念视为创作的标尺，尤其在物欲横流的时代，人声鼎沸、众声喧哗忽视了对自然的观照，文学也不仅仅是心灵之业，反倒沦为廉价的娱乐、虚荣的戏谑以及花哨的炫技，正像他对这个文字泛滥的时代所提出的质问：“矜持自尊的作家面临尴尬的处境，究竟是做一个小丑引起火爆的围观，满足他人和世界的窥视癖，还是一如既往地专注于诗与思的追求，有自尊地活着？将小丑当成伟大的艺术家，将低俗下流当成伟大的艺术。可怕的是，当今的商业主义和物质主义的浊水，的确已经浸泡出这样黑白颠倒的古怪认知，并且进而怀上了这样的时代怪胎，它们正在成长一个个力大无穷的妖怪。”
诗心不仅意味着编织独具匠心的语言，还蕴含着虔诚之意，也就是对文字语义的敬重和写作机会的珍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文学创作渐渐从专业流向民间，随着读写工具的智能化，这种高效率给作家、读者带来福音的同时也出现了弊端，快节奏的键盘似乎打乱了写作者的阵脚，名利之心、外界影响、大众趣味左右着写作的初衷，而且在当下的“快消时代”，阅读在手机APP、Kindle的伴随下更偏向于娱乐化，相比于上个世纪末文艺美学思潮蔚然成风的时代，阅读手捧经典之作阅读的读者凤毛菱角，事实上，只有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经典作品才应成为阅读的首选，而且在每一代读者的阐释中得到不同于往昔的回声。
张炜相信，历经时间洗礼的作品即是经得起推敲和打磨的，他给自己定了一个规矩：一部长篇在心里埋藏少于十五年是不能写的。就像酿酒，年头短了，味儿不会醇厚。如他所说的，“写了二十多部作品，每一部都全力以赴，不重复自己，不人云亦云。提防模仿和依从，警惕精明之念。”“大河小说”《你在高原》耗费了二十二年，创作之中一度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长篇小说《独药师》也是历经了二十多载的“酿造”，聚焦于古代研究养生“方士”，这一场寻仙之旅融入了他对齐文化爱恨兼有的想象，回溯到源远流长的长生术上。
尽管经历了无数场“文学马拉松”，张炜仍然自称为“业余选手”，他坦言，“写作应该是业余的，一个人当了所谓的‘专业作家’，更要保持业余的心情。”文字赋予读者的更多的是心灵上的沟通，因此在写作的旅途中，他把写作看成一座高峰，越是险峻陡峭，就越有征服的信心。越是陷入困境，就越能激发起文学理想初衷，那是怀揣着那份热腾腾的灵感，不惜在月夜穿过河流、沙丘、树林，长途跋涉给对方分享喜悦，暗夜独行的恐惧感全无。
原载2018年5月17日《文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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