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机器、群众秩序和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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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写于1930年。但正如作者在重印前言中所说:“尽管自它问世以来已发生了种种事情,但是若考虑一下今天的哲学状况和世界情景,那么我认为,它在现在和当时一样有效。”对精神状况的焦虑早已不再是一小波人的专利,它已经渗透到每个人的生活中。
一、概念准备与前提说明
状况的界定:当个人的意志支持这些事物或机构(团体、国家、人类;教会、大学、剧院;科学、哲学、艺术、文学等。)之一的事业时,他的意志和他所支持的事业就处于一种状况中。
对待状况的正确姿势:“领悟”状况,内在地包含着形成确定的态度并诉诸行动的裁决。具体到本书中,作者要探索的精神状况分为三个层面:现实的存在(特殊环境下的个性王国)、知识之可能的洞察力(客观层面上知识达成的境界和主观层面上求知的意愿)和种种潜在的信念(成为什么样的人,受到历史性因素、社会交往与个体反思的影响)。
本书脉络:本书大致也是从作者对精神状况的三个层面的界定上展开的。第一篇生活秩序的界限和第二篇整体中的意志主要从现实的存在的角度进行介绍。第三篇精神的衰亡与可能性和第四篇当代关于人的实存的观念主要从知识的洞察力进行说明。第五篇人类可能的未来主要从潜在的信念的角度展开。但本文为了更清晰地展示该书的逻辑脉络,对上述内容进行了整合,采用了比较传统的“是什么、为什么和怎么做”顺序对书中部分内容进行了归纳。
可能的悖论?
一方面是关于整体的概念(试图对整个时代精神状况的把握),另一方面则是过分限定于特殊的情形(在漫长的历史中,人又是局限在具体时空下一个点)。真正的态度是什么?
“这两方面一同助长了使一个人仅仅满足于表面行为的懒惰,这个人从不撒费苦心地去探求事物的底蕴。与这两方面相对比的是心灵的这样一种态度,即把自身看作是正在努力寻得方向的个体自我;澄清状况的目的是为了尽可能清楚明确地理解一个人在特定状况中的自身的发展。人类的生存,无论是过去的还是当前的,都不可能被完整地加以认识。相比个人的真实状况,每一种被一般地理解的状况都是一个抽象,对它的描述无非是对一种类型的描述。以这个标准衡量,要达到具体的状况还缺少许多东西,还要补上许多并非确定的知识的东西。不过,关于状况的种种概念仍是一些激励的因素,激励个人自己去寻找通向所发生的的事物之根源的道路。”
也就是说,这种可能的悖论很容易导向一种“反正怎么努力也做不到还不如不努力了”的态度,但是真正的态度却是“即使努力也不一定做得到但还是要去努力呀,因为这是人之为人的内在要求(超越庸常生活认识真实自我)啊。”
二:时代精神状况的总体表现:在危险性和可能性之间。
思想和存在的一致对我们来说已不复存在。“我们思索这个世界应该怎样理解,我们怀疑每一种解释的正确性。在每一个生活与对生活的意识表面一致的地方,背后都隐藏着真实的世界与我们所知的世界之间的区别。所以,我们生活在一种运动、流动和过程之中。”
“这一运动、流动和过程把我们投入了无休止的征服与创造、丧失与获得的漩涡之中。我们在其中痛苦地旋转,大半是屈服于潮流的力量,只能偶尔在有限的范围内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因为,我们不仅仅是生活在一个一般地属于人类的状况之中,而是当这一状况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呈现出来时,经历着它。它来自以前的状况,并向其后的状况演进。”
“由于我们现在所知的世界不是最终确定的,我们的希望就不再寄托于超越存在,而是转向了人间。人间可以由我们自己的努力来改变,所以我们对尘世完善的可能性抱有信念。但是,另一方面,个人即使在有利的情况下其干预力量也是有限的,而且还不能不承认他的活动的结果绝非取决于他所致力的目标,而是取决于总的环境条件。因此,他不得不痛心地认识到,他的影响之所及,比起他所抽象地意识到的广阔可能性,是多么的狭小。最后,这个世界的进程(无人对之满意)在许多方面都令他失望。所有这一切,都使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蔓延开来。人倾向于认为自己的是被种种事件拖着前行的。”
“今天,那种想要认识一切的骄傲,以及把自己看作世界的主人从而想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塑造世界的妄自尊大,叩响了所有的大门。但与此同时,这类骄傲与自高自大所遭到的挫折又引起了一种可怕的虚弱感。人该怎样适应这种情况而不受其影响?这是当代状况最重要的问题之一。”
三、时代精神状况转变的原因:
三大原则:
坚定的理性主义。(更多地指涉工具理性,它以希腊的科学和罗马法为基础,注重逻辑推演和精确计算,并随着启蒙运动、工业革命等扩展到一切行动领域。)
个体自我的主体性。(肇始于犹太先知的教义、希腊哲学家的智慧和罗马政治家的活动中,发展到现在所说的主体性,它一开始就与理性主义相关联。)
世界是在时间中有形实在。(与东方人的“出世”观念,即或许非存在才是那向我们呈示为存在的东西的本质实在这种观念相对比。现代人的确信,乃是对那个有形实在的确信,并且不可能独立于有形实在而发生。个体自我与理性主义是这种确信的双重根源。)
这三大原则虽然肇始于古希腊罗马,但是只是在最近几个世纪才获得发展,并在19世纪才达到自觉。表现在对空间、时间以及物质的技术控制,不可遏制地发展着,而且不再是通过偶然的、孤立的发现,而是通过有组织的合作。技术的进步的确在一段时间里实现了对世界的征服,涌现出大批生气勃勃、充满冒险精神和清醒理智的伟人。但是“今天,我们意识到,对我们来说,这一扩张的世纪已经过去。人们的精神状态已发生逆转。虽然积极的成就依然在获取,但是由于这种逆转,我们已开始承认巨大的、几乎无法克服的困难将持久存在。(精神和实在的分离,征服一切的努力与藩篱丛生的无力之间的张力以及由此带来的虚无?佛系?)
四、技术机器、群众秩序和人的生活(技术机器与群众秩序合力形成生活秩序,生活秩序又与人的生活之间形成张力)
技术的进步导致人口激增,生产方式变革,企业出现,劳动生产率提高,交通与通讯事业改进,法律制度健全,警察制度建立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等方方面面的变革。技术的发展与生产和分配的合理化相联系,这种合理化又依赖于知识和计算而非本能和欲望。由此,整个人类变成了一架由各部件彼此相连而运转起来的巨大机器,每个工人都是其中的齿轮上的一个轮齿。所以,虽然所有工作都是有目的的,但并无整体上有目的的经济。(这句话可以从两个层面理解,一是从个体层面意义的意义去理解,如果从厚重的书本、繁重的工作和琐碎的生活中抬起头来,思考我们这些日常的意义,在满足物质和精神的需要之外还有什么更深层次的意义吗?二是从整体的目的去理解,作为更大的共同体的民族、国家,到底在追求什么?发展中国家追求经济发展,发达国家追求维护大国地位并探索更广大的宇宙,我们可以设想真的有外星人,也有其他文明,未来的物理学和天体学发展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个与宇宙文明对话的机会,作为整体的国家又该追求些什么?作为地球文明和其他宇宙文明继续无休止的竞争与合作吗?)
技术的进步体现在机器上,而机器的运转又与群众密切相关。一方面机器的运行必须适应所能获得的劳动力的数量,另一方面,它的产品必须适应消费者的要求。“因此,我们推论:群众必须统治。但是,我们却发现他们不能统治。”
为什么群众不能统治呢?
群众不同于“公众”,指的是这样的人群聚合体,即他们在某种生活秩序的机器中如此接合起来,以致其中多数人的意志和特性具有决定作用,那么,他们就形成在我们的世界中持续起作用的有效力量。(群众的特性之一:群体中大多数人的意志决定了其中所有成员的性质、行动和意志,即融化个人。除此之外,群众还具有多变性、暂时性,不宽容、不独立,缺乏崇高,在大多数时候比个人反应迟钝、较少修养,但在特别场合又更激进等特性。当群众秩序的巨大机器已经巩固的时候,个人就不得不服务于它,并且必须时常地联合他的小伙伴来整修它。
由机器统治的群众秩序形成了一种普遍的生活机器,这机器对于真正人的生活世界是一种毁灭性的威胁。“人是作为某种社会环境的组成部分而生活着的,他通过记忆和展望的纽带而与这种环境联系在一起。”他之成为他现在的这样的人,是由于某种传统,这种传统使他能够模糊地回顾他的开端时期并使他对他自己的以及他的同伴的未来负有责任。也就是说人需要在传统中,在交往中获得一种连续感和归属感,获得创造性和统一性。技术性的生活秩序在一开始的确保证了人的现实需求,但随着这种生活机器持续向前推进,“这样的时候终于到来了:在个人直接的现实的周围世界中不再有任何东西是由这个个人为了他自己的目的而制造、规划和形成的了。”物品被大量生产,快速消费,然后扔掉。环境变得非精神化了。于是,“人就是这样被抛入了漂泊不定的状态之中,失去了对于连接过去与未来的历史延续性的一切感觉,人不能保持其为人。”即人的生活变得破碎、断裂,人的生活从创造性的变成了单纯的履行功能。
如果人服从于既定的命运,把自己视作机器,生活秩序与人的生活之间的张力也就不复存在了。但是,人毕竟是人而非机器,作为独立的个体,他拒绝让自己被一种生活秩序消化掉。当他想要“成为他自己”,渴望自我表现的时候,通过技术机器、群众秩序实现自我保存与他的真实个体自我之间就会立刻形成一种张力。
“由于自我意志(自我保存)给个体自我(自我表现)提供了空间,在其中,个体自我能够实现自己的实存,所以,前者可以说是后者的身体,它既可以使后者毁灭,也可以在有利的情况下使后者成功。”当然,现时代我们在面对生活秩序中的这对持久矛盾时,前一种状况似乎更常见。我们经常因为各种原因隐藏甚至放弃自我表现以寻求自我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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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普遍的生活机器与一个真正的人的世界之间的张力就是不可避免的。每一方都依靠另一方而获得自己的现实性。如果其中一方决定性地征服了另一方,那么它也就因此而立刻摧毁了自身。力图控制与力图反抗,这两者将继续他们之间的相互打击,他们彼此误解,虽然它们都有效地促进了对方。”既然自我保存和自我表现之间的矛盾不可避免,我们能做的就是把两者保持在合理的范围内,寻找一种动态平衡。
五、时代精神状况的具体表现:
实证主义。“代表这个世界的精神态度已被称为实证主义。实证主义者不想高谈阔论,而是要求知识;不想沉思意义,而是要求灵活的行动;不是感情,而是客观性;不是研究神秘的作用力,而是要清晰地确定事实。”这种精神态度,相比作为哲学学院的学子早就领教到了吧。
本质的人性被降低为通常的人性,降格为功能化的肉体,降格为凡庸琐屑的享乐,个性泯灭。
劳动与快乐分离。(劳动被当作谋生的手段,再用劳动所得的报酬购买快乐。)
歌颂青春。在早先稳定的文化中,我们尊重老者,老者代表了经验和远见。但在这个变动不居、信息爆炸和追求效率的时代,青春作为生命效率最高和性欲旺盛的阶段,成了一般生命之被期望的类型。只要人仅仅被看成一种功能,他就必须是年轻的。然而,正如作者所说,“真正的青春应该保持自身的差别”。青春之所以宝贵,不是因为其高效,而是因为它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可以通过自由选择而保持自身的独特与差异。
晋升之路。前面我们讨论了技术机器和群众之间的关系。既然群众因为其固有的特性不能统治机器,机器就反过来统治了群众,统治了人类。其中的一个表现就是官僚制。机器总是按照既定的规则、程序工作的,因此它也要求它的操纵者这样行事。“(官僚制)竞争中的胜利者都具有那些使他们不愿意容忍他人成为真实的自我的品质。因此,这些胜利者们往往要压制所有想要充分地自我表现的人,把他们说成是狂妄的、古怪的、偏执的、不切实际的,并且故意用绝对的标准来衡量他们的成绩。后者在人格上遭受怀疑,被载上好斗者的污名,被当成和平的破坏者和桀骜不驯之徒由于到达高位的人只是通过牺牲其个体自我才“到达”的,因此他就不能容忍在下级当中有自我表现。”
家庭的瓦解。家庭是由先天感情纽带联系起来的共同体,这使得它与其他任何共同体相比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能够为个体提供一以贯之的传统和庇护,而这些被雅斯贝斯看做是人之为人的重要衡量标准。他说“与各类群体不同,这种原初的人类之爱是自然散发出来的,是完全不依赖他物的,在任何情况下都只同它自己的小世界联结在一起,这个小世界的命运不同于其他同类的小世界的命运。”然而,今天,日益扩展的技术统治下的生活秩序日益渗透到家庭,使得家庭的作用日益瓦解。表现在家变成了睡觉的地方,日常生活日益技术化(洗衣机、洗碗机、吸尘器、外卖等一方面把人特别是女性从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另一方面也让家庭少了很多烟火气和温馨感。),公共教育不再被视为家庭教育的补充而是被认为被后者更重要。
体育。前面提到劳动与快乐的分离,既然人们不能在工作中自我表现,而人之为人又有自我表现的冲动,体育活动作为人类的原始冲动和生命里最原始的表现形式之一就受到了统治阶层的青睐。首先,体育活动也受制于一定的规则,一方面可以发泄生命本能的冲动另一方面又不至于威胁既定的规则秩序。其次体育活动专注于创造记录,不涉及思想。最后,对运动规则的遵守可以导向更广范地对社会规则的遵守。
家庭和体育本来是两个可能的抵抗生活秩序入侵的领域,但是家庭日益被技术渗透,体育又日益被统治阶层收编,还有什么可能的救赎之道呢?
六、可能的救赎方式——个体自我之间的联结
个体自我的实现:(尊崇的能力、职业活动、专一的爱)
出世与入世:与世界疏离造成一种精神的个性,而沉入则在个体自我中唤醒一切属人的东西。前者要求的是自我修炼,后者是爱。人们将在尊崇的能力中与它相遇。它是在职业劳动中的身心投入。它是在性爱中的专一不贰。
尊崇的能力牢牢地坚持人之所是和人之所能是的标准,通过沉思伟大的历史人物而保持自身。即使个人现在在生活中遇到的几乎总是缺乏价值和个性的东西,即使一个幻灭接着一个幻灭,但他仍必须尽可能保存他自己的本质的标准,必须在真实事物的零散残迹中找到对自己道路的指示,必须能够确信何处才是人真正是人的地方。
劳作,并且仅仅是日复一日的劳作——如果是如此这般地从事工作,就将很快坠落到淹没一切的无底深渊中去。但是,如果是在长远目光的推动下积极从事工作,如果从事工作的人采取建设性的态度,他全神贯注于他的工作意志的连续性和对工作进程的意识,那么,工作也会成为个体自我的一种显现。
两性之爱中的专一,无条件地联系着两个人,为的是他俩的整个未来。把自我联系于这样的忠诚的那个决定,是这种专一的极深的根基。这一决定是在自我通过另一个自我而真正意识到自身那一刻作出的。(真正的爱、成熟的爱是双方都能通过对方意识到自身。)
尊崇可以说是个体自我的基础;职业的活动是个体自我在这个世界中可能的实现;个人专一的爱,或对这种爱无条件的愿望,是个体自我精神的诚挚。没有这种精神,我们就将陷入无法对付的兽性。
个体自我的联结——真正的朋友:(真实自由地交流和表达;以非契约的形式保持忠诚和团结;没有被偶像化)
真正的朋友彼此之间实际地交流着各自的表达并且保持着由个人忠诚所形成的团结。由于并不存在关于可信赖的个体自我的标准,所以这种相互联结不可能把人直接地集合起来以形成有影响力的集团。(即真正的朋友之间不需要信用和契约,没有更高的权威,这一方面是他们的弱点,使得他们的力量内在于沉默无声中,另一方面又是他们的长处,因为这种不采取任何契约的联系往往会超越任何民族的、政治的、党派的束缚,具有更大的普遍性。)
一方面,这种人很像前面提到的“尊崇的能力”中的伟人,但是他们又不是在历史中,而是在现实生活中存在着,对我们施加了实际有力的影响,因而对我们来说具有更加决定性的意义。另一方面,这种人又很像专一的爱中的另一方。但是不是每个人都足够幸运能够找到命中注定的ta,相对而言,遇到真正的朋友的概率就大了很多。
作者说:“当代世界能够给我们最好的礼物就是这种与自我实存着的人们贴近。”相信大家在心目中都有一些名字,虽然不常提起,甚至从未提起,但是你知道因为ta和ta们,你生发出改变的勇气,又或者你的坚持好像有了更多的底气。
祝你早日遇到真正的朋友,在时代的洪流中有一个相对稳定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