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生常谈:裹挟在历史中的人和事
这本书是季老晚年的散文作品,他零散地书写自己的回忆,又不时以哲人的眼光审视经历背后的逻辑。那个主体的自我沿着时间轴的一个端点走向另一个端点,在过去和现实之间艰难地保持平衡。
作者像是把潮退潮落海滩上滞留的石子收集起来观赏玩弄,这大把的“石子”分为几类。第一类是对普世价值的阐述,如与年轻一辈探讨做人的态度和治学的方法,充满了一个耄耋老人满怀人情味地对生命本源的思考;第二类是对现实境况的感慨,作者到了“日薄西山”之际,本当“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却遭遇“马行夹道,难以回马”的窘境,生出不能言表的滋味。还有一类是对往昔那些经历颠沛流离和千辛万苦的人,如父母、师长、朋友的回忆性描述,往往从一两件细微的小事中窥见独特。这一系列人和事像几何图中的原点,当我们把所有的点连接起来就构成了整个时代的轮廓,而每个人的命运都是裹挟在历史大命运中的个人小命运。
现象本身的秘密
在本书的时间轴端点中出现的最早人物是父母,他们渺小而坚韧,在不可抵抗的命运中艰难地挣扎。在《我的心是一面镜子》中季老谈到了父亲的故事:父亲幼时孤苦,差点沦为饿殍,靠祖上留下的几亩地维持生计,后来叔父在济南买奖券中了头奖,为了光宗耀祖,父亲张罗着新盖了大房子,仗义施财,忘乎所以,终究又成为破落户。这些段落里,一个清末农村家庭的陡然上升又陡然下落对其成员的心理冲击被悄然隐去。事实上,作者不能以在场的方式目睹一切,体会每种心理变化,但显然他不愿意用联想来填补,可能是“到现在也不完全明白”。而作为旁观者读到的却是小人物的悲喜在历史的剧烈动荡中卑微得不值一提,突然 “直冲云霄”和“坠落人间”之间的巨大落差似乎讽刺性地说明了与命运对弈的徒劳。
季老在《牛棚杂忆》自序中写道:“我的经历是什么样子,我就写成什么样子。增之一分则太多,减之一分则太少。”这种行文基调几乎贯穿了他所有的随笔著作。然而现象本身就拥有无止境的秘密,仅仅目睹或者接触并不意味着不能引导读者有更深入的洞察。比如对母亲的描写:“她家里饭都吃不上,哪里有钱、有闲上学。所以我母亲一个字也不识,连个名字都没有。她家是在另一个庄上,离我们庄5里路。这个5里路就是我母亲毕生所走的最长的距离。”作者以相当朴素的几笔勾画出一个家贫、不受重视、毕生忙碌的农村女性形象,她隐忍、坚强,但仿佛就生活在社会的角落里发不出自己的声音,这种压抑其实折射出了清末农村文化留给女性发展空间极其狭小。
对于生活在法西斯统治下德国哥廷根里的人,如被征从军的瓦尔德施米特教授,耄耋之龄仍精神矍铄的西克教授,老实巴交、被食物限量供应饿瘦了的迈耶,喜欢忙忙碌碌连轴转的女房东,他们的特点鲜明、可爱,却无一例外地都如同站立在棋盘上的棋子,被战争的手拨弄:瓦尔德施米特教授的儿子丧生,西克教授以年迈之躯重登讲台,伴着随时而来的空袭,人们生活的螺丝越拧越紧。季老曾经在另一本书《留德十年》记录了这段经历,他认为德国人的文化昌明,科学技术处于世界前列,他们正直、淳朴,但是在政治上单纯,大有逆来顺受、昏昏然、懵懵然的意味。然而,如齐格蒙·鲍曼在《现代性与大屠杀》中提出的追求秩序这件事一旦被掌权者利用,并把自己深信的秩序强加出来的时候,那些大大小小的为执行秩序工作的人,无论是否淳朴善良,都毫无例外地变成平凡的施暴者。
指路的前行者
对后来者而言,一个前行者所拥有的莫大财富无疑是时间累积而来的经验,这一点在古代社会中尤其明显,统治者往往借鉴以往的成败调整其施政的策略。但是无论我们意识到与否,经验本身都至少存在着缺陷。缺陷之一在于适用的对象,如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所说,“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当然也无法经过两条相同的河流,前行者与后来者的特质必然不相同;缺陷之二在于适用时机和范围不能精确把控,所以经验也无法复制。尽管如此,前行的垦荒人仍然愿意传授后来者经验,像接力跑选手的交棒仪式。
作者一生游走在清末内乱、二战德国、文革运动、改革开放多个不同的时间和空间,注视着人事变迁与时代重构,这般经历使他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每一代人都是一条链子中的一环,每一环本身微不足道,但没有这一环,链子就组不成。那么,以之为前提,由无数代人组成的一环一环相扣的链子可能无意地决定了历史的走向,这个时候人的命运和历史的命运早已交织在一起,无法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