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采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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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说多写故乡往事,所反映的是一个已经消逝或正在消逝的时代。
汪曾祺生于水乡,四十多年后,往事亦带了潮味,轻盈盈地浮在心上,落到纸堆里。
他一笔一划,以市井小人物作传,不加调料,存其本味,一派泱泱水气,淡而有余味。他姿态闲闲,若无其事,寥寥几笔,便描出了一个人的花样子,形神兼备,跃然眼前,且不重复,每个人都自有他的个性,舒舒展展,无拘无束,是活生生的自然中的人。稍许画成,展卷漫观,便是又一幅长在水里的清明上河图了。
李家巷里有个李小龙。王玉英家的山墙脚下密密地长了一排晚饭花,夏天,她坐在狭长的天井里,坐在晚饭花前面做针线。
在浓绿浓绿的叶子和乱乱纷纷的红花之前,坐着一个王玉英。
这是李小龙的黄昏,黄昏里有晚饭花,还有王玉英。他喜欢她。而王玉英早许了人。不久她坐了花轿出嫁,后来见她在河边淘米,头上戴着红花,他很气愤,因世上从此没有王玉英。
一场小小的少年情事,雾气蒙着眼,飘飘忽忽的,与欢喜与忧伤都隔了薄薄的一层,日子平静如水,明澈如水,像发生了很多事,又像什么也没有,青裆子落在树梢,晚饭花红红地开成一片。
叶三专给大宅门送果子,果子个个标致,都很好看。他喜欢到处跑,找好果子,看很多好景致,见识各地民风。他喜欢跟季匋民待在一处,不为卖给他果子,而只爱看他画画,每逢搜罗到好果子,总要先给季匋民送去。季匋民呢,他从不当着人的面作画,而叶三例外,因为叶三懂,真的懂。
季匋民画了一张小品,老鼠上灯台。叶三说:“这是一只小老鼠。”
“何以见得?”
“老鼠把尾巴卷在灯台柱上。它很顽皮。”
“对!”
季匋民送了叶三很多画,后来他死了,而画价大增,很多人问叶三买画,叶三都说不卖。叶三死了,他儿子按他的意思把季匋民的画跟他一起埋了。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没有声裂金石,没有赌咒发誓,没有摔琴绝弹,这样清清淡淡的相处,平常的两人,合时令的果子,短短几语里不知藏了多大的快乐。紫藤里有风,真美,简直美死了。
薛大娘卖菜,她的菜水灵灵的,肥肥嫰嫩。
她个子高高的,腰腿灵活,眼睛亮灼灼的。引人注意的是她一对奶子,尖尖耸耸的,在蓝布衫后面顶着。
除了卖菜,她还喜欢给人拉皮条,给青年男女拉关系。有人议论,她说:
他们一个有情,一个愿意,我只是拉拉纤,这是积德的事,有什么不好?
她有丈夫,但两房分居,早有名无实。后来她见到了吕三,打心里喜欢他。
薛大娘爱听他说话,爱跟他说话,见了他就眉开眼笑。薛大娘对吕先生的喜爱毫不遮掩。她心里好像开了一朵花。
终于有一次,她把他拉进了屋。薛大娘的儿子已经二十岁,但是她好像第一次真正做了女人。街坊邻居议论纷纷,但她洒落落,毫不在意。
薛大娘不爱穿鞋袜,除了下雪天,她都是赤脚穿草鞋,十个脚趾舒舒展展,无拘无束。她的脚总是洗得很干净。这是一双健康的,因而是很美的脚。
薛大娘身心都很健康。她的性格没有被扭曲、被压抑。舒舒展展,无拘无束。这是一个彻底解放的、自由的人。
薛大娘是活在大淖里的人,长养在自然风日里,依从本心,自在情愿。她有自己的一套处事准则,她不发窘,不会手足无措,不做戏,快快活活,舒舒展展,自由自在,像水面的风,像水边的芦苇,飘来荡去,好看极了。所以她是薛大娘,是她自己,活在真实面目下的自己,而不是随便的一个谁。世人给自己的双脚戴上镣铐,步步拖移,跌跌撞撞,一见到自由行走的人便失声尖叫:“你竟敢不戴上镣铐!所有人都戴的。”真真可笑。
以汪曾祺的话作结:
我的一部分作品的感情是忧伤,一部分作品则有一种内在的快乐,一部分作品则由于对命运的无可奈何转化为一种常有苦味的嘲谑。
我还有一点自信。我相信我的作品是健康的,是引人向上的,是可以增加人对于生活的信心的,这至少是我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