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青:为工人们写一本书,即便什么都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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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工地做监工,对林立青来说,是一系列偶然的必然结果。
林立青从未想过自己会写书出书,对每天和砖瓦泥墙打交道的他来说,这件事太过遥远了。
“读书读不好才去做工咧。”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发现网络上充斥着对做工的人的嘲讽和偏见。在大多数人眼中,最好的人生出路不外乎高考金榜题名、考上公务员,或是做企业家赚钱;而做工则是“底端的人”才会去做的事。连《商业周刊》这样的主流媒体也曾不无偏见地报道:“泥水工的周薪是10万块,比教授还多三倍”。
“根本不是这样的。”林立青气不过,和他们在网上你一句我一句地吵,吵到后来,他发现网络上的人对做工一无所知。“既然你不懂,我就写给你看,写到你懂。”他于是写工人如何同路边卖槟榔的姑娘搭讪(“亏槟榔”),写工地上去参加宫庙活动的年轻工人“八嘎囧”,写深受工人们喜爱、酒精浓度10%以上的药酒“保力达B”,写工地上不受人待见的拾荒者。为了“展现工人的真实状态”,他将一篇篇文章发到网上。其中流传颇广的是《做工的人》的开篇《工地“八嘎囧”时代》,专写那些爱去寺庙中跳祭祀舞的年轻工人,在别人眼中,他们不学无术、乏善可陈,林立青想为他们正名,“他们有信念和爱,代表一种可贵的青年亚文化”。
白天,他是工人师傅口中的“小林”,是位表情严肃的监工;夜晚,他变成“同情心没有泯灭的写作者”,把那些亲近的人、身边的事一一记录下来。
外籍劳工们薪酬低廉、待遇恶劣,被用背心后面的数字来称呼。户外的钢筋板模工常在烈日下负重切板,太阳底下晒过的钢筋和皮肤一接触,便起了水泡,晒伤、中暑是家常便饭。如遇大雨,做室外防水、洗石的师傅不得不在雨后收拾残局,抽水,与泥泞争斗。外墙砌砖的工人为了保证砖与砖之间水泥砂的黏性,需用水浇红砖,水流到人行道或水沟中,又被环保局开罚单。电焊工大多饱受眼疾的困扰,视力退化,金属烧熔时的废气会使肺部纤维化。水泥工因为长期和水泥、沙、喷固精接触,易患皮肤病。打墙工的手部肌肉关节损耗严重。还有举着广告牌推销楼盘的看板人,日薪最低五百台币(约合人民币107元),当天领工资还会扣掉一百,没有买水、上厕所的自由,大多是游民、身心障碍者、受伤的工人或年老体衰的人。
得知他在写一本关于他们的书,有师傅会特地找来,对他说:“你快来问我,我全部都告诉你。”然后从35年前第一天上工工资只有300台币讲起,“我听了快十年了,他们讲得不亦乐乎”。有的师傅不善言谈,不知从哪里讲起,却希望被问到,有问必答。
书出版后,有师傅找到林立青,问他为什么不写他,为什么写得这么少。还有的师傅得知自己借钱的故事是用化名写的,不无惋惜地碎碎念:“要是用本名就好了,用本名大家就知道我活得很辛苦,就知道我已经尽力了,是因为世道生活不容易,我才变成这样的。”
工人们的反应让林立青惊讶,也让他发现每个人看待事物的角度多么不一样。“所以我只能用诚实的文字、诚实的主观才能引起大家的讨论和关注。你用太多虚假的客观,反而大家连看都不愿意看。”在他看来,文字和真实的力量恰恰就在这里——“有人的地方,文字就一定会有力量,它让我们重视,让我们聚焦,让我们看到应该要重新去理解、认识并且珍惜的情感、生命。”
2017年2月,这本以工地工人为主角的书一经问世,便引发台湾读者们的强烈反响。虽然只是一本名不见经传的作者的处女作,却受到评论家纷纷盛赞,称他对工地工人的刻画“拓宽了台湾文学的向度……折射出阶级文化的厚度”;作家顾玉玲评价其“破墙而出”,她期待这本书的出现和林立青的书写能打破不同阶层之间的隔阂;金石堂“十大影响力”好书、Openbook好书奖“美好生活书”……一个个颇具声望的奖项也纷至沓来。
荣誉称赞之外,批评声不断。有人质疑他的写作立场,认为他身为监工,无法真正平视工人们,夸大了苦难的成分。林立青了解这些质疑,他坦言自己有能力上的局限,“我不会比铁工更懂铁工,也不会比水电工更懂水电工,我没有办法突破这个极限”。他叹了口气,反问:“到底这样的文字应不应该写?能不能写?没有人可以回答。书写到底是要质疑这个人的存在、这个人的角度,还是书写本身?”
《做工的人》全书以“我”串联,毫不避讳主观的介入。用书的序言作者、作家房慧真的话说,就是“他身在其中,也得分担那悲恨怨怒的一部分”——林立青想明白了:“与其为了保持客观中立、政治正确,不如诚实地把我的局限、我的视野、甚至我的偏见都直接掺在一起”。
“你说一支笔、一本书、一个人能改变社会到什么程度,我是觉得太难了。可能问题会被人知道,但是真说改变,我不觉得自己有那个能量。我更不觉得自己有能力改变台湾对于劳工阶级的观点,那不可能,我们必须知道自己的局限在哪里。”
唯一的改变可能是,《做工的人》出版后的翌年,一位铁工师傅出版了《做铁工的人》,他原来不敢写,怕没市场,现在敢了。
《做工的人》的扉页,林立青郑重写下一行字:“如有雷同,请哀矜而勿喜。”
这话来自曾子:“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孟氏任命阳肤做典狱官,阳肤向曾子请教。曾子回答说,在上位的人离开了正道,百姓早就离心离德了。你如能弄清他们的状况,就应当怜悯他们,而不要自鸣得意。
林立青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即便从这些故事中看到真相,即便得知了做工的人的苦衷,也不要高兴。因为,“这并不值得高兴,我也不觉得有什么高兴”。
(作者:林立青 张畅 转自 《新京报书评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