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葬你于时间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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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样寻常的一个凌晨,荷花凋零了。就如此前所有平凡的日子一样,荷花开谢了无数次。
我开始回溯十几年前第一次读到《一朵午荷》时的情景。蕙风如熏,风轻轻摇动着院墙上的葡萄架。刹那间,万物都静下来,我的眼前仿佛什么都没了,浮华世间,千万孤独,都上心头。
那是第一次体验到语言、意境、思维的极致之美,原来众荷喧哗的时候,孤寂最有力量。
于是找来了洛夫所有的诗歌,慢慢读,从《石室之死亡》到《烟之外》,从《与李贺共饮》到《长恨歌》,那些魔幻的表达手法、超脱的文体意识、天马行空的语言风格在纸上跳跃,而那通过各式意象所衍生出来的孤绝感则如一只枯寂之手,紧紧地攫住了我的呼吸。
他的感受总是敏锐。这个被诗界称作“诗魔”的人,这个极力将意象复杂化、将意境渲染为无限萧索冷肃的人,最擅于用非理性的语言压抑着他浓烈的感情与不安的思想,用超现实的表现手法使死亡、禁锢、愤怒等黑色的情绪变成哲学般的冥思。于是我看到,在《石室之死亡》里,在《魔歌》里,他将语言变成随意拿捏的符号,落下时却仿佛有千钧之力,他用手头锤子般的汉字敲打在踽踽独行的美学路上,不断地思索着生与死、自由与禁锢、空间的时间化等等悬而未决的人本难题。
他也多次打破时空的维度,与万物产生精神共鸣,将灵魂放归到高度自由。天与地、历史与今天、古人与今人,自我与本我,无不可对话,无不可超越。他相信:“诗人首先必须把自身割成碎片,而后糅入一切事物之中,使个人的生命与天地的生命融为一体”,于是他在《与李贺共饮》里说,“自唐而宋而元而明而清/最后注入/我这小小的酒杯”,他还在《午夜削梨》里说,“满地都是我那黄铜色的皮肤”,他更在《我在桥下等你》和《我在水中等你》里,化作一只鸟或者一尾鱼,游走在天地之间,回到真我,物我皆忘。
他回归了独属于东方的古典文化,并触及禅宗的奥义。他以禅学的思考方式引导自己朝向内心的顿悟,并用古典诗作中蕴含的东方审美品位和人文精神打开了广阔的生命体悟空间。当脱离了语言的主动表达,“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他可以将通感运用到极致,“三粒苦松子/沿着路标一直滚到我的脚前/伸手抓起/竟是一把鸟声”;他也可以用有限的事物暗示着无限的哲思,“香烟摊老李的二胡/把我们家的巷子/拉成一绺长长的湿发”;还可以用出乎意料的语言组合达到观感的奇趣,“晚钟/是游客下山的小路/羊齿植物/沿着白色的石阶/一路嚼了下去”;更用叠加的意象打破感官和想象上的限制,“把一大叠诗稿拿去烧掉/然后在灰烬中/画一株白杨”。
他对美的永恒性追求浸润在汉文化沉甸甸的往事里,攥得出汗水而不落言筌,当落笔“君问归期/归期早已写在晚唐的雨中”,挥毫“而今你乃 /飞过嵩山三十六峰的一片云/任风雨送入杳杳的钟声”时,他那支饱蘸唐宋元明的枯瘦之笔,早已唤醒了无穷的审美追求,重启今人对于古典之美的尘封记忆。
今天,就在今天,我也在涛声中唤你的名字,而你的名字已在千帆之外,于是我只能从积雪初融的眼睛里,为你运来一整条河的河水。请你一无所惧地躺在时间里,躺在那雪落无声的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