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 Are Destroying Each Other——读塞林格《威格利大叔在康涅狄格州》
![](https://img3.doubanio.com/icon/u142455899-17.jpg)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这篇小说使人精神恍惚,它让人花平常阅读的三倍时间来理清人物关系和事情发展的脉络,等到终于从那些看似毫无逻辑的对话中弄明白这个夜晚发生的事情之后,又带来一种不真实的、悬在半空中摇摇欲坠的错位感。这真不像我以前读的那种小说。 “就这样结束了吗?”我问自己。 然后另外一个声音带着讥诮和怜悯说,“是啊,可怜虫。” “可是怎么能就这样结束了呢?”我追问。“这栋房子的男主人路易还没有回来,格雷丝的丈夫还没有顶着风雪离开,拉蒙娜还没有讲述她的新朋友米基的故事,玛丽还没有动身去韦因伯格先生家送信……而这个故事,这个该死的故事甚至还没有一个能够升华埃洛伊斯形象的结局,她还没有悔悟自己的铁石心肠和刻薄,还没有升华成一个完美的母亲,还没有终于认清现实的本质回过头来和她的丈夫白头偕老,或者像一个现代女性一样和他决裂,她甚至都没有提到一个‘爱’字……” “是啊。”那个声音现在听起来只有怜悯。 “但这几乎就是所有人的生活。这也只是埃洛伊斯眼前的生活而已。”我听见那个声音这么说。“她有权这么结束这个故事。” 我闻言快要跳起来,我想不通也不明白,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年级比埃洛伊斯和玛丽退学时高一级,但这不代表我能够理解她。我认为她这样压根就没法做一篇小说——至少是优秀小说的女主角。我想要与这个声音论辩,却在张开嘴的瞬间听到了自己使人难堪的、刺耳的声音: “这不公平!她根本就不热爱生活!”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如释重负,感觉甩出了最核心也最有力的论点。然而我却也立刻感受到了心上千钧般的重量,每一个砝码都在嘲笑我的胆小、幼稚和虚伪。我祈求着这句话能为我扳回一城,内心又隐隐害怕它真能奏效。它的胜利代表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我用恶毒的语言巩固自己曾经抵触如今也赖以生存的那套理论,用它来攻击这样一个失去爱情的女性,哪怕自己曾经也站在上帝视角上说她刻薄;它的溃败,它的溃败将彻底击垮我用来往自己身上抛洒金粉的所谓“道德”,将摧毁我被洗脑了无数年才灌进脑子里的三观,将使我动摇、质疑、走向主流的对立。 它或许将使我无法继续混沌又快乐地生活下去,它没准会使我清醒且痛苦,最后像一个真正来自文学院的学生一样愤世嫉俗。我见过那些人,他们都站在生活的对面,冲着别人的无知和幸福是非不分地翻白眼。 这让我害怕,而害怕尽管有时可以让人捂住耳朵,却永远堵不住这个像是从脑子里冒出来一样的声音。我像中世纪那些宣扬日心说的疯子一样,直起脖子打算接受一场审判。 而审判竟然没有来。我屏息凝神,好胜的本性使我无法错过任何一丝打败敌人的可能性。 于是我听到了一声叹息。 “你不应该逃避你的内心的。”它顿了一顿,有些无奈地笑了。而我确信我嗅到了轻蔑的味道,闻起来像整夜酗酒后尚未来得及清洁的口腔。“我在你的脑子里,我能看到你的想法。” 那个声音仿佛真能看穿我似的,它找到我最明显的弱点,露出它丑陋的獠牙来。 “你要是一直这样自欺欺人,那你倒真的还不如埃洛伊斯。” 我被这句话完完全全地激怒了,之前的质疑和愧疚消失殆尽。此刻,还有什么武器能比我耳濡目染了十几年的话语更加趁手? “她根本就不尊重生活!”我陡然尖刻起来的声音几乎像一道闪电,迫不及待地想要用那惊人的破坏力证实自己所言非虚。“她刻薄!她那样对她的女佣!那样糟糕的天气,她甚至狠得下心把格雷丝的丈夫赶出去!她听到韦因伯格先生得了疝气的消息之后的第一反应甚至不是替那个可怜人伤心,而是侥幸地觉得自己不会得这个病!在听到惠廷博士的死讯之后也是一样!” 那个声音沉默着,而在我看来这几乎是节节败退的象征。我突然泄了气,然而我还是把想好的说辞一股脑倒了出来,却越说到后面越觉得无味。我觉得我高亢的声调快要保持不住了,却又不得不捍卫我最后的那一点“原则”。我本能地觉得,只要我坚持己见,那到头来谁都不能说我错。 于是我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听起来更可信一些,尽管现实证明这无济于事。 “你明白吗,我是说,她对生活的态度——她根本就是在亵渎生活,她根本就毫无仪式感!她不爱她的丈夫,还那样对她的女儿。她还想要把别人的生活也搞得一团糟,她指使玛丽说她杀了人或者被人杀了,就为了逃避工作,好在她们家的地毯上喝一杯闲酒。她根本就是在毁灭生活,她把一切都弄得一团糟、一团糟、一团糟!” 我神经质地重复着这个词语,在一连串的“一团糟”中获得了片刻的镇定。这个词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我像一张被点着的白纸一样,在短暂而毫无底气的燃烧后迅速冷却,变成一堆面目全非的焦炭。口不择言的缺陷终于显露出来,糟糕的自控力往往带来更糟糕的自我否定。 看啊,这个人自诩论辩的高尚的魂灵,却毫无形象地大吼大叫,样子甚至比不过最粗鄙的村妇。 瞧,她还有颜面说埃洛伊斯正在毁灭生活。 那个声音终于没有再发出怪笑,真是谢天谢地。它用一种像是压抑了很久的声调问我一句话,声音过于沙哑,导致听起来像一张砂纸在声带上摩擦。 “你真的觉得,埃洛伊斯正在毁灭她的生活吗?” 天呐,它的嗓子真是干得不成样子。这听起来像土地上干裂的口子一样丑陋,让人惮于回答它的任何一句话。而它说话的过程听起来是如此艰涩,使人无法承受这过于锋利的沉默。 “我……我不确定。”我低下头,为成为这个局面的始作俑者而感到抱歉。这没什么值得惊讶的,我也知道伤害了人家要道歉。我可不是埃洛伊斯。 “你不确定,那我来告诉你。”它的声音听起来恢复了一点儿。“埃洛伊斯没有毁灭她的生活,准确的说,没有人能毁掉任何一个人的生活,哪怕是他自己的。” 我既不理解也不明白,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年级比埃洛伊斯和玛丽退学时高一级,这不代表我就能明白。我应对生活这个庞然巨兽的经验尚浅,手中握着的都是别人塞过来的盾牌,从来没有一把真正的佩剑。 我不是没有被生活伤害过,但总有人教导我要热爱我的伤口,只要我用最虔诚的心态来接纳它、用最美丽的词藻来歌颂它,它就会自动愈合,并且在上面长出一朵勋章一样的花。我或许是过于才疏学浅,以至于这些伤口到现在提起来依然隐隐作痛,有时甚至使我躲起来痛哭流涕。但我依然歌颂它们,因为当我这样做,我能取得使人难以置信的收获。当我歌颂它的时候,别人会用鼓励和崇拜的目光看着我;当我假装它已经迅速愈合的时候,我能听见有人给我鼓掌,我的父母则会四处夸耀他们的女儿有多么坚强;而当我,当我骗他们说我的伤口上的勋章花盛开得多么美丽,生长得多么茁壮的时候,当我自豪地告诉所有人我有多爱我的伤口、它是生活给予我的最好的礼物的时候,我的周围被喝彩声围绕,扑面而来的溢美之词使我忍不住沉醉其中。这几乎是唯一被我那严苛的道德标准所允许的虚荣,而且它带给我的满足感并不比其他方面的攀比来得浅薄。 生活在我身上留下的伤口带给我近乎变态的痛和快乐,它们早就和谎言之类的玩意儿互相掺杂,哪怕是用最锋利的匕首也无法分开。我不明白,我是如此的热爱生活,将它带给我的美好和伤害照单全收,甚至爱那些伤害爱得有些过了头。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真的能够不热爱自己的生活,却不被苛责?为什么它不认为埃洛伊斯所做的事情正在毁灭她的生活?而又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能开口抱怨她的丈夫而不是对他的愚蠢和自大包容有加?为什么她能不假思索地拒绝女佣的请求而不在意别人说她铁石心肠?为什么她不怕别人说她不是一个好妈妈、好雇主、好妻子甚至好朋友,为什么她能光明正大地谈论她的过去、她身边的新闻旧闻、她和旧情人的那些往事、她丈夫的劣根性? 我无力再问,倘若它真能看到我的思想的话,那就请它尽情地窥视吧。我今夜提出的问题太多,我想这要么是第一次,要么就该是最后一次。否则这也太过失态了。 那个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却依旧在合适的机会开口了。 “你还认为你应该热爱生活吗?”它问。 我不知道作何回答。我有预感我今晚会被各种问题淹没,但我不在乎。 “我想和生活站在同一战线,”我说,“你为什么说我没办法毁掉我的生活?” 它似乎已经平静下来,开始扮演一个知心百科全书的角色。 “因为你们只会毁掉彼此,亲爱的。”那个声音此刻竟然奇迹般地带上了一丝安宁。“当然,如果你坚持同它站在一条战线上的话,那就只能改成‘你们正在毁掉彼此’。生活不是一个可以拿标准来评判的东西,你的生活不等于你。你和它有着相互的作用力,你们俩会互相妥协,退让,改变,或者有一天互相毁灭,但你决不能够单方面毁掉它。” 我没有搭话,这听起来太深奥,像那些吃不起饭的文学家或者哲学家才会讲的话。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自从有记忆以来就一直被生活拖拽前行。 那个声音还在继续。 “你说埃洛伊斯不尊重她的生活,是,她的确不是那种虔诚的女人,但生活,你听清楚了,生活也同样没有尊重她。”它短暂地停住了,似乎是想要给我一个缓冲的时间。 “她的生活赠予她的,是战争、辍学、令人生厌的婚姻,是爱人短暂的离去和长久的离去。而她,她回赠给生活的,是脆弱、追悔、一颗长了老茧的心,是回忆起爱人时令人幸福的甜蜜和令人痛苦的甜蜜。” “埃洛伊斯只是一个普通的姑娘,放纵过,热爱过,最终被生活的洪流卷去。而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是吗?” “有时候人并没有刻意地想要毁掉生活,人没有这么旺盛的该死的破坏欲。只是——当他们某一天回过头来,生活已经就变成这样了。你明白吗?等他们终于有一天能够回过头来看的时候,终于有一天意识到他们与生活只不过是在互相毁掉彼此的时候……” “生活就已经是这样了。” 我有些惊骇地睁大眼睛,这番说辞使我有些战栗:“可是她……”我几乎无法使自己说完这句话,这对她来说未免太过残忍,对我来说亦是一种酷刑。我几乎嗫嚅着说:“可是她应该……应该坚强……应该感恩……” 我无法继续,这几个字眼仿佛在灼烧着我开始腐坏的灵魂。我想起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谈话,朋友和酒,夜晚和冷,我对她吐露着那些我从未告诉过别人的痛苦和眼泪,而她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抿一口酒。尽管如此,那也是我生命中为数不多快乐的时刻。而当我走在阳光底下,我却开始强迫别人爱上这使人窒息的生活。 “我们正在毁掉彼此。”我喃喃自语,低下头来观察自己手掌的纹路。 生活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似乎只有停止歌颂它,才能与它真正和解。 我想起埃洛伊斯毁掉了拉蒙娜的绿洲,那个刚开始叫吉米,后来又叫做米基的精神世界。 而她近乎粗暴地把拉蒙娜摆到床中央。 她失去了沃尔特,用一种近乎荒诞、毫不壮烈的方式,埃洛伊斯失去了那个会把她扭伤的纤细的脚腕叫做威格利大叔的男孩。她因为他退学,和他像两个傻子一样追赶公共汽车并因此扭伤了脚腕,又因为他的一个笑话感到十足的开心。他把他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另一只手则伸出窗外,因为他觉得两只手触碰到的东西真是“一样的美”。然后他死得毫无预兆——或许并不是毫无预兆,毕竟战场上的死讯每天都在不断地传来。只是他死于帮一个上校搬运煤气炉,死于这本来可以避免的、听起来带有一种黑色幽默色彩的事故。它甚至不能被称为“灾难”,因为只有一死一伤,而它的原因几乎可以使任何人发笑。 它几乎可以被称为一个“政治笑话”。 她曾经遇到过一个大兵,可以让她哪怕扭伤脚腕也放声大笑,她曾经过着那么鲜活有趣的生活;可是后来,她的丈夫在她提起沃尔特的时候,第一句话就问: “他的军阶是什么?” 我开始理解埃洛伊斯了。我近乎诚恳地忏悔自己的举动,想要求得她的谅解、想要告诉她她一直是一个好姑娘,却弄巧成拙,使这个画面看起来刻意极了。那个声音愉快地笑起来,我发誓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它正常地发笑,而它似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它边笑边和我说:“哦……天哪,我的上帝啊,拜托你,千万别这样。我不得不说,你真是入戏太深。” 我有些愕然,它却终于忍住了笑,接着对我说:“埃洛伊斯不过是故事里的人物罢了,小姑娘,我刚刚和你说的,其实一直都是你自己呀。”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脑海里一时间全是它不拘小节的笑声。半晌,我问它,带着一种试探和商量的语气,似乎怕它下一秒就溜走或者接着嘲笑我似的。 “所以,我现在和我的生活站在同一条战线对吗?”我几乎用了我平生最诚恳的语气。“我终于认清了生活,也认清了我自己。我现在能够体谅埃洛伊斯,能够不苛责别人的不够完美,我也终于明白我不用盲目又乐观地热爱生活,我只想与它和解。” 我觉得眼眶开始有些发涩,但我还是坚持问它:“我现在和我的生活是站在同一战线的,对吗?” 它安静了一会,我几乎快要以为它不会回答我了。不过幸好,它不像玛丽,它只是花了一点时间又恢复了起初的调侃和活泼。 “当然,”它的声调扬得简直像初夏的知更鸟。“不过别忘了,你们也正在毁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