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谈到“水蛇腰”,其实我在说汪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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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人兴“江南情结”,而我关于江南最初的憧憬,约莫在初二的年级。似乎是看了几张水乡的照片,几篇关于江南的美文,由是对黛瓦青砖、青石小巷,还有那缠绵的雨雾产生了最初的悸动。后来在一部电视剧中看到陈乔恩过年回老家,在老宅里喝黄酒,打着伞在小巷散步的场景,那种温婉,和谐,简单的感觉让我触动。从那时起,我就想去乌镇了!
哪有那么简单。上高中后,随着眼界开阔,信息快速地传递,我渐渐了解到,乌镇、西塘现在都只是一个景区——用栅栏围起来的半新的建筑,买票之后进去,目及之处无不是商人、商业的痕迹,居民离开,乌篷船成为游乐项目。这样的江南水乡当然不是我想象的样子!
我想要的是什么呢?
乌镇当然还是美的,青砖黛瓦和雨还是原来的样子,说不定还能逢着丁香一样的游客姑娘。我突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太愿意去了。
一同学问我:你还记得初中一篇课文吗?讲的咸鸭蛋,“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有印象,我就去查了查,作者叫汪曾祺。我顺便还买了一本他的小说集《水蛇腰》,书名是取自其中一篇小说。
这本书讲了许多街坊邻居的故事,扉页写着“四十多年前的事,我是用一个八十年代的人的感情来写的”,看过几篇文章后,我这才恍然,我想要的是旧的江南,是那份人情和美,风俗如昔。逝者如斯,但成怅恨,幸而还能通过汪老的文字,追念那时的江南人情。
汪曾祺老先生
《端午的鸭蛋》一文中,先生表达了对儿时生活和家乡风俗的怀念和追忆。汪老是江苏高邮人,如他所说:我的家乡是水乡。出鸭。高邮大麻鸭是著名的鸭种。鸭多,鸭蛋也多。高邮人也善于腌鸭蛋。高邮咸鸭蛋于是出了名。
其实高邮还出诗人秦观。秦少游的诗词抒情婉约、工巧精细,似乎也正因为生于水乡江南。相信汪老后,人们提起高邮再不会只知道“咸鸭蛋”了。
汪老的文字平淡质朴,如话家常,似乎信手写就,细观又觉凝练深刻,如琢如磨。事实上,我们熟悉的文字大多是汪老晚年写的,年轻时他也曾追慕华丽,假装深刻:
但是历史最严刻、一个最悲哀的称呼终于产生了——晚唐。于是我们可以看到暮色中的几个人像——幽暗的角落,苔先湿,草先冷,贾岛的敏感是无怪其然的;眼看光和热消逝了,竭力想找出另一种东西来照耀漫漫长夜的,是韩愈;沉湎于无限晚景,以山头胭脂作脸上胭脂的,是温飞卿、李商隐;而李长吉则守在窗前望着天,头晕了,脸苍白,眼睛里飞舞着各种幻想。
这是先生二十四岁帮人代笔写的一篇文章,闻一多评论“比王增祺写得还要好”,这让汪老开心又得意。
汪老一生经历多波折——军阀割据、抗日战争时逃难到昆明并考入西南联大中文系,后成为沈从文的入室弟子,其质朴的文风深受老师影响。后来汪老又到过上海,武汉,北京,做过教师,编辑,文革时因“右派”问题被关进“牛棚”。经年磨难和挫折,却使他形成旷达乐观的心境和平淡隽永的文风。
人们说厚积薄发,当我们在阅读《水蛇腰》中亲切的“陆鸭”、“岁寒三友”时,谁又能感受到看似随意地文字背后隐藏的,是如何波折的人生,如何深厚的怀念呢?
《水蛇腰》的装帧、插画及其他
我买实体书比较注重书籍的附加价值,否则还不如买一本便宜许多的电子书。是不是我喜欢的作家,封面设计风格,插画质量,纸质都成为我衡量一本实体书是否一定要买的附加标准。
《水蛇腰》的封面是墨绿色,很像熟粽子的颜色。粗糙的肌理纹路显得朴素,“水蛇腰”三个字是莫言提字,水平一般,不过与封面其余十分和谐。
也许是因为有插画的原因,书籍采用了成本稍高的铜版纸,触感温和,加上较宽的行间距,阅读体验极佳。
书内的摘录页背景为褐色,与市井生活的主题契合,摘录的文字质量也很高,启发性很强。
插画作者是江苏著名的水彩画家谢友苏,勉强算是汪老的老乡,尤擅长风俗画,私以为书中插画仿旧的风格以及市井生活的场景与汪老这本人物小说集主旨已然水乳交融。
总的来说,《水蛇腰》这本我最喜欢的汪曾祺选集具备一切应当视为优质图书的条件。
《鸡鸭名家》(选篇)
《鸡鸭名家》是《水蛇腰》这本小说集的第一篇,汪老笔下的人物各个鲜活各个有意思,每一个人我都很喜欢,不过其中《鸡鸭名家》里的余老五和陆鸭是汪曾祺爱好者中比较广为人知的两位,这里就这篇小说进行简单的介绍。
小说讲的是余老五和陆长庚两人,一般作者会选择简单铺陈,然后详细描述两人,但汪老偏不,他的文章就像唠家常一样漫无目的。
开头一段:“刚才那两个老人是谁?”
然后第二段讲“父亲”洗刮鸭掌,把两副鸭掌、两只鸭翅处理得极美。用那把我小时就非常熟悉的角柄小刀从粟紫色当中闪着钢蓝色的一个微微凹处轻轻一划,一翻,里面的蕊黄色的东西就翻出来了······
好似突然想起开头那个问题“那两个老人是谁!”
接着又讲说刚刚的鸭脚鸭翅是从哪里买的,那里回民很多却只有一间干净而寂寞的鸡鸭店铺子,店主人长了一只使得人一看就明白的“酒糟鼻子”。
对了“那两个老人是谁?”
大公鸡孤影徘徊······
终于开始讲正题,父亲跟他们打招呼的江边沙滩上的那两个老人是谁呢。四个男子汉穿着短棉袄,系着青布鱼群在沙滩上分鸭子。思绪又飞到考究这身装扮了······分鸭子是为什么呢?如果是为了区分公母···交过小学,江南入了冬了,虽然还没到“相逢不出手”的时候······鸭子好像太安静了······好像有人长柄的大铲子在锅里慢慢搅和,大麦芽要出锅了······
是为了把新鸭老鸭分开?也不对,区分新鸭老鸭怎么做···对了,他们一定是看鸭嘴上区分不同种群的记号。
刚才遇到运一车鸡的夫妻又是怎样怎样的场景。
这鸭嘴上的记号做得太有道理了。鸭不像鸡容易辨认,要进水不能染色,鸭嘴刻记号也不痛,不影响进食,鸭之间也不至于互相惊讶地呱呱大叫:老哥你嘴巴怎么雕花啦?
这乱七八糟的废话着实会被高考阅卷老师摇头批判:离题太严重!就像一个记性不好的话痨喋喋不休地跟你讲他的见闻,然而刚才他还说要跟你讲两个能人呢!《阿甘正传》电影中陪阿甘在椅子上听他的故事的人刚开始也很厌烦,来来去去换了许多人,然而听到最后才会知道他故事的价值,比如那位抱孩子的妇女。
总算“父亲”回答“我”那两位老人以为是余老五,一位是陆长庚“陆鸭”。
余老五是余大房炕房的师傅,只管每年春夏之间“炕鸡子”“炕小鸭”,其中炕鸡子尤其见本事,挑选出受精的鸡蛋后放进日夜用微火烘着的炕里,照管着火和温度。下炕那天余老五就变成了一只精细准确而又复杂多方的“表”,全凭他的感觉判断小鸡出炕的时间,余老五炕出来的小鸡总是比别家大一圈,因为别家怕一炕蛋全毁了总不敢等到小鸡出满绒毛的最后时机,余老五总有多等半个时辰的坚定信心,这是别人求不来的才分!余大房没有余老五成不了余大房,甚至替余老五制备好了坟地,余老五也感念余大房,每年都推掉一大批游说他跳槽的商人。
陆长庚诨名“陆鸭”,是这一代放鸭子的第一把手,据说能和鸭子说话,身形瘦瘦小小的,人说就是一只成了精的老鸭。当“父亲”雇佣的倪二鸭子散了,陆鸭拈起杆子仆在船上,往湖中心一站,叽叽咕咕念了一番,鸭子从四面八方争先恐后地都来了,他又说了一些什么鸭子竟然都安静下来了。后捡个高处随意一望,三百四十二只鸭子还裹了别人的一只老鸭来。向倪二要两只鸭子做报酬,一手提一只就是这趟鸭子中顶肥的两只,连鸭子的斤两都估得分两不差,两手往鸭子三叉骨一捣鸭子就不动弹了。果真是成了精的老鸭!
读后感漫谈
《鸡鸭世家》读后感
《鸡鸭世家》起名有点奇怪,余老五和陆鸭也没说是祖辈相传,如何称得“世家”呢?不过如果把“世家”的定义扩充,借鉴《史记》中对世家的用法,大概也是正确的。
整篇文章看起来很散,好似间歇性失忆的老头跟你不断讲述曾经发生的许多事那许多人,而这老头又颇有钻研求知的精神,一本正经地分析一群人围一起干什么呢?鸭子会不会觉得有异样而惊讶地大叫呢?让人忍俊不禁,特别想大声他说:嘿嘿,你去问问他们在干什么就好了!快说那两个老人是谁好不好啊!然后汪老若有所思,那两个老人要去哪里啊,如今又是什么光景了?文中不时出现这种怅然的思考,让人心中一紧。
看完想想又觉得文章是完整的,从刚开始父亲处理鸭子,回忆起那家唯一的鸡鸭店,再想起来两个“鸡鸭世家”,其实汪老自有章法!
小说集读后感
宋朝有个孟元老撰写了一本《东京梦华录》,描写了北宋后期汴京地理风物,人情风俗等。序文中孟老写“暗想当年,节物风流,人情和美,但成怅恨。近与亲戚会面,谈及曩昔,后生往往妄生不然。仆恐浸久,论其风俗者,失于事实,诚为可惜。谨省记编次成集,庶几开卷得睹当时之盛。”便取传说梦游华胥之国为这本书取名“东京梦华录”,希望后人通过阅读,能够知道当年京都的空前盛况。
我一直觉得汪曾祺老先生和孟老是很像的,或者说中国传统的文人都会有这样共同的担忧,担忧传统的风俗文化断层失传,便纷纷拿起笔记录,就像林徽因梁思成夫妇保护古建筑那样勇敢,毅然决然。
城市生活或许是便捷舒适的,但城市也是坚硬不变而且没有生命的,当水乡古镇被栅栏围起来售票参观,它就已经不是真正的江南。幸而还有许多像汪老这样的文人,用笔记录下当年的风俗人情,江南草木,让我们在钢筋泥土世界得以感知中国传统的至繁至简,至美至雅。
“今天的人,对于今天的生活所过来的那个旧的生活,就不需要载认识认识吗?旧社会的悲哀和苦趣。以及旧社会也不是没有的欢乐,不能给今天的人一点什么吗?”
答案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