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尺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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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有多少难以言表的哀戚能蜷缩在一个人的胸膛里回荡?日本战败投降那年,17岁的三岛承受的几乎是碾碎心脏的痛楚,尽管莫言提议应从纯粹的文学的角度来分析三岛,但这显然只能招致体会美学观时的迷茫片面。至于我本人,由于厌恶于文学中的政治观的渗透,却又无法将其以不恰当的方式忽略,只能草草略过令人不适的思想内容,尽快踏入纯正的美丽中去。
哀戚的由因影响着三岛一生(及其死亡)的细节,于我则只愿意全力去感受这份哀戚本身,沉浸于赋予事件意义的行为已然成为我所失去兴趣的,却被他人认为远比事件本身更重要的追求。无趣。然而当三岛的细节于文字中缓缓流淌,太过猛烈的政治观的表达造成的不适迅速消解,从首篇《水面之月》一直到《魔群的通过》,均荡漾着一种“奇特的淫荡”,却又时不时浸淫着洁净而威严的气质,如《魔群》中“雨天顺延”的自杀预告,充满着无目的的纯净与魔群从身侧通过的幽暗。从《花山院》开始,男女之间的浪漫情哀以更加清澈的姿态出现,而到极爱的《星期天》一篇,包罗世界的小小的秩序与蓝色、绿色、黑色、黄褐色的纯正而塑造的甜美朗声的亲密局限的情感竟也透出看似与之不符的威严,巨大的精神力量与细腻温润的爱意形成令人赞叹的反差,因此当毁灭突然来临,美好突如其来转为悲戚,我们依旧会沉溺于赞叹这种恩宠:“这对恋人的头颅完整地并排于沙石之上。人们感叹于这位魔术师的技巧,内心里很想赞美一番司机神奇的本领。”
向死的哀愁逐渐变成尖锐的讽刺,连伤害的嘴脸都变得丑恶,不可一世的蔑视在《伟大的姊妹》中达到高峰,对道德理所当然的颠覆的姿态令人哑然,又只得颤颤巍巍地跪拜。三岛对于残酷与暴烈的诠释越来越得心应手,与世俗流转的背离也越来越深远。我极爱柔和的残忍,也无法拒绝这种狂怒的暴行,文字承载着锐利的思想,披上绝美的外衣,我只能小心地从中缬取能够承受的部分。至于我最感兴趣的直观体现三岛美学观的几个篇目,像《施饿鬼船》中闪烁其词又间有实言的作家父亲,在收敛柔和的态度下少了许多锋芒。《旅行的墓碑铭》中有关内面与外面、精神与物质的哲思讨论,露骨地剥离他的血肉,塑成一个如他幼时一般苍白的菊田次郎。《拉迪盖之死》中三岛于自己所爱的作家身上描摹着自己的影子,温柔无比。当然,这些柔和的皮肤下,依旧无法剥离如影随形的死亡,而死亡在被动、主动、戏谑、无目的、恶意、淫荡中回旋后上升为自我的祭典,于是仪式性的话语从伪自传中濒死的拉迪盖的口中溢出:“三天内,我将被神的军队枪杀。”而在《施饿鬼船》中不断体现的对于幸福的恐惧和逃避,“所谓幸福,就是同人性的一切相互亲和的感情”,这正是他渐渐远离世俗的姿影吧。
自私的正确,客观的谬误,究竟什么才是应该追求的?三岛越来越重视肉体,而精神应该于海中干涸,唯留最纯粹的部分盐晶一般留在表面。“作家是人与生活的冷静的专家,具有专家般难以对付的品质。”,“他对自己所犯的各种谬误,固然应该使其正当化,但丝毫都不加以修正,把谬误以及非谬误用同一种方法正当化,是艺术家的手段。”于是,三岛化身为《魔群》中孱弱鬼魅的伊久子:“将自己的鲜血培养的霉菌分赠给大家,这正像曾我先生小说中的人物,我和这人有同样的爱好。这不仅是送钱给乞丐的良心上慰藉的爱,这种赠予同时也是良心上内疚的爱,想起这个我就感到高兴。”背离的正当化成为加速背离的推进器,“费尽心思亦无法理解,正是人们相互交往的唯一的桥梁。”,世俗已经远远被抛在身后了,美与毁灭周身缠绕。
“这是以可怕的速度向悲惨结局倾斜的生活。可怕的生活啊!但是我们只能那样活着。”于盈溢的悲剧之上,以微笑轻轻叩击小锤,然后,三岛向自己毫不犹豫地挥起了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