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红唇:无色与有色的三岛由纪夫
“这个嘛,是我和秀子星期天的约定。绿色代表山林、原野,蓝色代表海洋、湖泊,黄褐色是大地泥土的颜色,也就是棒球。”
美术理论家康定斯基曾指出天蓝色是典型的天堂色彩,预示着宁静祥和,而当乔治·巴塔耶在《天空之蓝》中赋予蓝色以正午的猛烈气息,三岛由纪夫则在短篇小说《星期天》里以这样一段简单的并置剥除了色彩的情绪功能,将黄、绿、蓝、黑统一到星期天的备忘录中。换句话来说,《星期天》中的颜色不再具有象征或隐喻的意义,甚至蓝裤子、褐色毛衣和淡蓝色开襟羊毛衫也都只是以去个性化为目的的描写,蓝色仅仅只是蓝色而已——“因为是湖,所以是蓝色,只有这个逻辑才是不朽的。”
这个“不朽”恰恰暗示了某些正在腐坏的东西。三岛在《彩绘玻璃》里多次提到的一条“滑冰场空气般天蓝色的袜带儿”,“稍稍被泥土污染了,皱巴巴地弯曲着”,正是妇人所怀想的青春时代的缩影。当《星期天》里的小情侣们讨论着买不起的毛皮外套和遥远的加薪日,并非不朽的青春连同湖水的蓝色、天空的蓝色、漂亮的蓝色一起消隐了,装饰性的风景退居幕后,生活浮现出其粗粝的表面。
“值得注意的是,在不景气的时代,金钱总是一种最富浪漫性的话题。”
日本战后文学家的创作在金钱这个话题上总有些微妙的趣味,太宰治在随笔里把花一百多元去买西服比作是宁可跳崖也不愿去做的事情,相较之下,三岛笔下这对小心翼翼的恋人也是可爱到近乎犯规。然而,这种可爱只是无色的故事中一道微甜的调味品,为了这份过于天真的愚信,三岛向两人献上了圣经般的结局:
“事故一旦发生,车轮开始后退,这对恋人的头颅完整地并排于沙石之上。人们感叹于这位魔术师的技巧,内心很想赞美一番司机神奇的本领。”
在这场褪去颜色的死亡事故里,死者们如机械一般被动地迎来死亡,不仅仅是《金阁寺》中所说“就这样通过死变成物质”,而更像是《旅行的墓碑》里所指出的:“他人之眼更加清洁,只把对方看做物质的东西。”正因此,“司机神奇的本领”成为普鲁斯特所谓永远伴随着我们的死亡的无关性,尚未准备好接受死亡的我们透过旁观者的眼睛所看见的这场死亡,呈现出一种如蒙恩宠的不幸,一种不偏不倚的秩序。物的秩序。那是年轻的三岛从歌德·莱尼的名画《圣塞巴斯蒂安》(后来三岛模仿这幅画,由筱山纪信拍摄了照片)上意识到的,未曾带来流血的利箭与青春肌体的和谐。
如果说《星期天》制造了一种无色的秩序,那么《魔群的通过》则恰恰相反,颜色是魔鬼额头鲜艳的标志,以丰沛的色彩调和出精确到指甲缝的细节:“夹着香烟的手指被烟油熏染成玛瑙色,纤细地颤动着”;眼白在银幕的光线映照下“放射着宝石的粉紫色”;“黄玫瑰似的大个儿处女”;以及“湿润的嘴唇、少年般的绯红”——“那红色宛若黑暗里被间接照亮的某种贵重的红宝石,绚丽夺目,引人遐想”。少年般的绯红,《花山院》里厌世的帝艳红的口唇,《水面之月》中“因‘秾艳之色’而为人所宝爱,因褪色之衰而为人所哀怜”的紫藤花,这些稍纵即逝的明艳色彩怀着必死之心吐出恶魔之语。这是美,是生,亦是死。
三岛由纪夫的自杀历来是备受争议的话题,他对死亡的雕琢也因此蒙上一层宿命般的色彩。福岛章在《剑与寒红》中将三岛性格的两面性比作剑与寒红,强韧的体格和顶级的胭脂正是三岛苦求而不得的,经淬火磨练的美。死亡于他是一种必要之物,然而这种必要性里却又有一种混沌的飘忽的诗性。《魔群的通过》一边描绘着无责任的美与死,一边痛斥着无责任感的犬儒主义;伟大的姐妹》里,青春的不安定感化为恶童的张狂,伟大则定格为失落的时代,一种已然死亡的美;《施恶鬼船》一边呢喃着艺术的无人性,一边又深知自身的虚伪。红色作为鲜血的颜色,恰恰代表了活力欲望与死亡沉默之间焰火般的矛盾,在此之间挣扎的三岛,渐渐意识到究竟何为不朽之物。
“让死亡高悬天空,像新的太阳,
使他们头脑里面的百花开放。”
波德莱尔《恶之花》中的这段诗句召唤出另一种猛烈而致命的正午,预示着唯有死亡才能消除艺术家在创作上的绝望。这种杀死绝望的方式却又使我不由得回到三岛的星期天之死中,在受到祝福的、永恒而确信的、循环着无法到达未来的星期天的纯净里,死亡开出了红色的恶魔之花,刹那空白的脑海内,列车如魔群的通过。
“我时常感到,我和你一起在策划一个特大的阴谋,就是你用彩色铅笔在记事本上涂抹颜色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