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观点飞得太久
我估摸着,没有人会在电报里讲故事。
就传递信息来说,讲故事是个笨方法。哲学研究和公文写作,好像有个默认的观点:如果能用抽象语言说清楚,就绝不举例子。例子是给不具备抽象思维的人准备的。在日常语言之外,维特根斯坦试图用逻辑语言表达。
可是,实际生活并不是这样。一边是文青高呼最后一个写故事的大师,一边是故事在新媒体上如火如荼:我有一个朋友,我认识A姑娘、B姑娘、C姑娘,我有故事,你有酒吗?生活当然不会缺少故事,故事也不会因为重复而穷尽。不会因为别人犯罪了,你就不会因为同样的事情进局子。故事恒久的吸引力,就像犯罪一样让人类“前赴后继、甘之若饴”。
不敢说,讲好故事一定比写说明书更重要。但我这阵子,的确喜欢看编剧经手的书。手头这本《故事课》的作者许荣哲,也是编剧。他用编剧的方式,讲故事写作方法。看《故事课》教我们讲故事,有这样几个好处。
第一,不制造神秘。最终开枪崩掉自己的海明威说过,无能的人,在不该神秘的地方弄出神秘来。为了掩盖知识的贫乏,或者掩盖他没有能力叙述清楚。经常有人标榜文艺是神秘的,充满臆想和猜测的。技术是最不会制造神秘的。我们不妨借鉴一下。一旦把它作为一门技术,要求自洽、迭代,要求用户思维,它就会变得清晰了。
第二,关心用户。信息满天飞、或商品过剩的结果,就是内容生产者开始蹲下来和我们说话。开始关心产品完成度如何,用户获得感如何。比如,书中举了盲人乞讨的例子,摆出“我失明了,请帮助我”的牌子,可是施舍的人寥寥无几。改成“这是美好的一天,而我却看不见”,立刻勾起了人们的同情心。两句话意思相同,前者传递的信息更简单准确,但是后者成功地唤起了用户的共鸣。我们需要大量的故事来维持生活,甚至活着的意义是需要故事来支撑的。漫长的人类史,人们是坐在篝火旁,或者豆棚下,嚼着彼此的故事,捱过漫漫长夜。
第三,古典风格。像在写《非洲的青山》、写《流动的盛宴》的海明威,而不是写《丧钟为谁而鸣》的海明威,语言没有歧义,明晰而且感性,更接近古典风格,或者说更接近非虚构性作品。我经常想起小学学过的,语言要“生动,简洁,形象”。
比如,我最近读书看到的一个句子,“这件事花了我一个多星期加上一大堆廉价巧克力才恢复”。换做是我,估计就会这样写:“这件事花了我很长时间”。甚至是“为了尽快恢复,对于该项工作,我们先后投入了大量的工作时间”。书中的这个句子,成功调动我们的感官和日常生活经验。理解我写的句子,你的脑子几乎不用运行活动,就可以理解。花了很长时间,投入了大量的时间,这都是无法量化的长度和感情无处安放的日子。
第四,现实语境。鸡汤不是故事,至少不是好的故事。讲故事的人,必然不会脱离现实语境,也不会讲一个鼻子上挨着天、下挨着地的人。他们知道眼巴巴听故事的人,往往是闲的撒欢,兴之所至,也真的会去印证一番。明代泰州学派的思想家王艮说过,“百姓日用即道”。百姓耐着性子听的道理,包浆的物件才值得盘一盘。观点如果飞得太久,飞来飞去就找不到主家了。它们就会变得高高在上,变成谁也说不上对错的空话。带着故事的观点有重量的,好的故事,会让观点落地。
那些讲观点的人,我会对他们充满同情。他们看上去就像生无可恋的人。在他们看来,攘攘男女、豆棚故事,或者一切世俗物质——钱财、房产、美貌、权力,都只是道具。当我们离开这个人世,便得全部归还给天上那位伟大的道具师。如此说来,嗜好空谈的人,莫非嘴巴真是租来的?脱离了器物,脱离了人与人之间的故事,这些观点是要讲给天国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