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在设定,胜在写情,贵在言志

最早是在《科幻世界1999增刊·秋季号》(那时还不叫《译文版》)看的这书,那时对科幻很无知,对小说的爱好也很浅薄,更容易被《反物质飞船》之类的强情节故事吸引。就《左手》这样的软科幻,除了还记得核心设定(无性人)和高潮情节(穿越冰原),余下只剩一片晦涩混乱、暧昧莫名的印象。
近20年后(艹,一晃大半辈子都过去了)一时兴起找来新的单行本重温,发现SFW当年的确(一如人所诟病的)删减了不少,“完整版”很多地方读来还挺新鲜。
而重温的好处在于,可以不必再惊骇于“无性+变性”、“兄弟乱伦”、“男男生子”等猎奇的大设定,也可粗粗略过冬星的国家地理历史纪年等大堆乱七八糟干扰人注意力的小设定,仅是专注于小说的人物刻画、人物关系的演进,专注于故事本身的魅力,就已经很是享受。
想起一个来源存疑但老被提起的说法,《左手》(考虑到它的成书时间和广泛影响)是如今在同人界Slash圈随处可见的男男生子、ABO文的“原初滥觞”——虽然不是很明白《左手》中明明是超越性别二元对立思维的“平权”梗怎么一步步“堕落”演变成亚文化Fandom创作圈中强化性别对立、“为H而H”的小黄文低俗套路——单纯作为同人女来回溯这个“原初”,即便以看“两个男人(准确地说,是雄性地球智人和雌雄同体格森星人)搅基”这种动机来看待这个故事,《左手》也可谓是篇伟大的赞美“人间真情”的小说。当然,正经读者眼中,《左手》肯定不是什么言情小说,不过正因为勒古恩不是刻意写情,她笔下的情反而都特别真挚动人。
《左手》可供分析的角度有很多,比如: 作为《道德经》迷妹,勒古恩将冬星量身打造成可实现老子政治理想的“小国寡民”社会形态,以阴阳鱼的哲学意向统领全书的生命观和时空观(包括当做书名由来的那首颂扬“阴阳合一”的优美诗歌); 作为人类学家之女和托尔金粉丝,勒古恩乐此不疲地为冬星添加了种种奇异的历法、神话、民俗、礼仪,还拟造了怪趣的语法词汇; 作为女权主义者,无性人/双性人的设定在科幻史上可谓石破天惊,从无性人的视角犀利批判人类社会性别对立的矛盾根源; 作为冷战时代的过来人,以太空文明的视角来揶揄“爱国主义”——
那种令我朋友声音为之颤抖的对故土的向往和忠诚到底从何而来,如此恳切的爱又何以会频繁地让一个人变得如此愚蠢、可恨、顽固。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第19章,金利·艾think about 伊斯特拉凡】
这些审视在国家认同仍然作为政治文明根基的今天,在爱国议题被不断“制造”“炒作”的某国当下,也毫不过时。
还是回到“雄性地球智人和雌雄同体格森星人的人间真情”吧,仅从“言情阅读”的三俗角度来探讨下:在勒古恩的海恩宇宙中,如果故事猪脚要建立起一段“勒古恩式的”亲密关系或革命友谊,需要积累哪些必要前提,又需要摒弃哪些非必要因素呢?可通过《左手》来总结一二,必要前提有如下: 差异 勒古恩要写情,起手式是先写差异,还都是天堑鸿沟般的差异: 比如单性人和无性人之间的生理和心理差异; 高阶文明的来客和低阶文明的土著在礼乐仪制、风俗器物方面的物质差异; 不同的生物地理演化所形成的宗教哲学的精神认知差异; …… 差异容易导致沟通困难、误会丛生,是痛苦烦恼的根源,但另一方面,差异也是引发好奇、欲望和激情的驱动力。
我们之间那种性的压力现在虽然并未得到缓和,但是已经得到了承认和理解,而正是在这种压力之中,我们之间突然产生了一种抚慰心灵的伟大友情。这种友情对处于流亡生涯中的我们来说无比及时,而且已经在艰辛旅程的日日夜夜中得到了见证。从此以后,称之为爱情也无妨。不过,这种爱情的根源却是我们之间的差异性,不是相互吸引和情意相投,而是差异。差异本身就是一座桥梁,唯一的一座跨越我们之间鸿沟的桥梁。【第18章,金利·艾think about 伊斯特拉凡】
“情投意合”自然是重要的,尊重差异、跨越鸿沟后的情投意合才是更有价值的。
平等 平等是勒古恩创作思想的核心,她所描绘的爱情,一定是“两个平等之人的真心相爱”。
这个平等,是《简·爱》所说的“灵魂穿过坟墓,站在上帝脚下,彼此平等”的那种平等,但并不是一方会突然继承个遗产晋升了阶级后的大团圆式平等。
勒古恩式的的平等,其达成条件往往相当苛刻,她要求猪脚弃绝财富、权力、身份、名望、地位等等,除了在黑暗中相互依靠、从虚无中汲取养分而别无选择,也别无他求——在这么一种境地中,体会平等的真谛。
在这高高的冰原之上,我们两个都是孤单一人,与世隔绝。我与我的同胞、我的社会及其规则隔绝了,他也是一样。在这里并没有一个格森人的社会来解释并支撑我的存在。最后,我们俩终于平等了,彼此都是外星人,都是孤单一人。【第16章,伊斯特拉凡think about 金利·艾】
勒古恩式的的平等,其理念说来也简单,如《A Left-handed Commencement Speech(左手式的毕业致辞)》所阐述的:
“没有支配他人的需要,也不需要被他人支配” “不要成为受害者,但也不要对他人施加权力”
在勒古恩的小说中,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平等观推而广之,“平等相待、互相理解、彼此坦白”也可作为根本原则通行于国与国之间,星球与联盟之间。
为实践这个原则,勒古恩甚至设计出星际联盟“艾库曼”探访异星的独特外交模式:
先派出若干暗访员,悄悄混进当地探查风土民情等重要信息,带回艾库曼汇整;之后派遣一名(有且仅有一名)调研员正式现身,以特使身份向当地政府传达联盟的意见;如果第二步成功,才能进一步派驻使节团以及观察员,正式建立联盟外交。
我想,我独自前来,是出于为你们的考虑,你们一望便知,我孤立无援,没有自我防卫能力,这样我才不会对你们构成威胁,不会打破任何的平衡:我不是侵略者,而仅仅是一名信使。不过,其中的深意并非仅止于此。独自一人,我无法改变你们的世界,你们却可以改变我;独自一人,我不能只是向你们宣讲,还需要聆听;独自一人,我同你们最终建立起来的关系不会冷淡而毫无人情味,也不会仅仅限于政治层面。它会带有个人色彩,同时多少有些政治的意味。不是‘我们’同‘他们’,也不是‘我’同‘他’,而是‘我’和‘你’。不是政治层面,也不是实用层面,而是精神层面的。【第18章,金利·艾talk about 这种外交模式】
在勒古恩看来,无论是星球、国家、还是政党、族群,这些宏观的组织概念最终还是要还原到微观的个人,那些历史、政治的“宏大叙事”,其行为主体和作用对象仍然是具体的每个人,每个有鲜活感知、有自由意志、有历史纵深、知道来路也坚定去途的人。
勇气 在所有好的品质中,“勇敢”是最得勒古恩赞赏的一类。 勇敢无关“男性气质”,因为勇于认错、勇于弥补过错、勇于接受自己的恐惧、勇于走出认知舒适区都是可贵的。
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我一直害怕见到、一直装作视而不见的一个现实:他既是一个男人,也是一个女人。最后,这种恐惧消失无踪,我也不想再去探究这种恐惧的由来,唯有接受他。而在此前,我一直排斥他,拒绝接受他是双性人这一现实。他曾经说过,他是唯一一个信任我的格森人,也是我唯一不信任的格森人。他说得很对,因为只有他完全认可我是一个人,发自内心地喜欢我,对我完全忠诚,因而也要求我同样地认同他、接受他。而我却一直不愿给予他这样的回报。我一直害怕回报,一直不想将自己的信任和友情给予一个既是男人又是女人的人。【第18章,金利·艾think about 伊斯特拉凡】
共同的经历,深入的交流(包括肢体交流) “患难见真情”虽说是套路,可自古套路得人心啊! 再说,穿越冰原这种共患难故事多好玩啊!(作为徒步穿越迷看着很受用)
想想我们从相隔那么遥远的地方走到了一起来分享一座帐篷,……【第16章,伊斯特拉凡think about 金利·艾】
啊,不过遗憾的是~ 《左手》里并没有开车,只是留下了不少车辙的想象空间。
随心所“欲” 作为嬉皮时代的过来人,在勒古恩眼中,禁欲似乎是等级社会最不人道的制度规训之一——对于地球智人这个“恒定处于发情期”的物种而言。
勒古恩一般会“鼓励”笔下人物青春年少时尽可能多地去体验情欲,这样才能在成长后辨别欲望与真爱。勒古恩不怎么写Puppy Love,可能她认为“爱过”的人通常比从未爱过的人更懂得识别爱和如何去爱。
当然,不禁欲的社会习俗中,寻找真爱并不会是一件更简单的事,也得经历重重磨难,只是这磨难少了(常见的)“抵御情欲”一项。
与上述必要前提相比,非必要的、很容易成为建立亲密关系障碍的、但是又绕不过的重要因素(时常被拿来作为反思、批判的点)有:
性别 性别不仅仅指性征本身,社会中恒定的性别必然附带着恒定的功能属性,以及衍生出的求偶风俗、家庭婚配、道德规训、刻板形象(“男性气概”“女人味”)等等。
我觉得,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事情,影响最为重大的一个因素,就是你的性别是男是女。在多数社会中,这一点决定了一个人对自己的期望、行为、世界观、道德观、生活方式——几乎所有的一切。你的语言、符号的使用,衣着,甚至饮食。女人……女人通常食量会小一些……将先天差异同后天习得的差异区分开来,是极其困难的。即便在一个社会中,女性同男性平等地参与各项事务,生育后代终归是女人的事情,相应地,养育后代的大部分责任也由她们承担……【第16章,金利·艾talk about 地球人】
性魅力 这一点也许是99%的小说作者(包括严肃文学作家)和读者都免不了的俗——总得有个猪脚漂亮可爱帅气英武什么的,而这恰恰是勒古恩大胆突破的地方。
伊斯特拉凡和金利·艾两人于对方是毫无“外表吸引”可言,不仅毫不吸引,简直是不忍直视的难看,还是物种科属的生殖隔离所决定的那种难看—— 金眼中的伊:“一个身材矮胖、皮肤黝黑的卡亥德人,顶着一头油腻的头发。” 伊眼中的金:“一个特别高大强壮的年轻人,皮肤黝黑,刚刚进入克慕(发情)期。” (要贴标签的话,可以说一个是“丑八怪”,一个是“性变态”,而且两人都觉得对方黑黝黝,不知是bug还是搞笑。根据书中的外貌描写,推测伊类似极地的爱斯基摩人,金利类似南亚印度人。这样没有颜值的两人最后也能爱得死去活来,不可思议吧?)
只不过字里行间(这就到了拼文笔的地方,也是反复阅读才能品味),伊斯特拉凡眼中的金利还是有些可爱之处,气质上混合了一种高尚的天真和让人无法责备的愚蠢,性格既容易沮丧气馁,也容易斗志昂扬。
而金利眼中的伊斯特拉凡,大部分时候如果不是作为政客的高深莫测,也是作为荒野求生高手的沉着坚定条理分明,仅仅在克慕(发情)期偶尔会露出一丝隐忍的女性化柔情。到了冰原穿越的后期,金利似乎也越来越在意起伊斯特拉凡坚毅外表下的柔软,基于共情心所感受到对方的魅力也越来越多。
在浅红色的光线下,他的脸显得很温柔、很脆弱、很恍惚,像一张女人的脸。这个女人满怀心事,默默地注视着你。
成功穿越冰原后,金利明白自己已彻底喜欢上对方,包括对方的外表。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朋友那张黝黑的面孔,跟其他人一样被他的故事深深吸引。
最令人惊讶的是,在经历过与伊斯特拉凡的“生离死别”后,金利的精神受到重创,潜意识中竟然彻底认同起了冬星的“无性审美”而背离了“两性审美”,结尾处他目睹地球同类到来,居然觉得他们太男或太女。
他们每个人,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虽然我本来都很熟,现在却都显得很奇怪。他们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生疏,要么太过低沉,要么就太过尖厉。他们就像马戏团的大怪兽,分为两种性别,就是那种有着智慧双眼的大猿猴,全都处于发情期……
——这种“审美观”的演进,我认为是整本书里比大设定本身更有趣、也更颠覆的地方。
勒古恩通过细腻的心理描写“揭露”出一个事实:性魅力除了天生的生物基因偏好以外,还有不少是来源于社会建构及人类的Empathy(共情心理)所产生的移情作用。三者的每一项具体占比因人而异,但勒古恩显然是认为Empathy至高,在特定情况下能推翻另两项上的劣势,甚至能撼动原本的生物性偏好。
Identification(身份认同) 一方面,勒古恩认可性别、国别、财富、阶层、地位、权力、名望这些东东可用来定义一个人的基本属性,“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嘛,每个人也应该拥有、或努力找到自身的“社会价值”,明白并履行自身所赋有的“使命”。
另一方面,人性的塑造虽与这些东东密不可分,但人性的彰显却往往是在失去这些外物的过程中得以完成。
所以勒古恩在《左手》中安排的人物命运,一个是一夜之间从权力顶峰跌落被流放异国丧失地位和名望,另一个是一夜之间从高阶文明的优越性跌落被发配农场劳教丧失理性和自由——失去所在社会身份属性中最看重的东东后还能剩下的,大概就是这个人的real personality。
此外,结合勒古恩在五年后发表的同为海恩宇宙的《The Dispossessed(一无所有)》中所进行的思想实验,可看出个体对“财富、权力、身份、名望、地位”的剥离在她书中向来是个重要命题,其跟整个“近乌托邦”社会对私有制的超越是一脉相承的。
在别的作家笔下,猪脚失去这些“身外之物”的戏码一般是暂时的,猪脚总还是想要重拾对生活的掌控力(要“自由”),为此而一步步重新赢回各种资源(变“强大”),用强大的力量来保障自己的自由。
但勒古恩笔下,失去就是失去,失去不是为了“赢回”什么,而是为孤身前往无人之境所做的必要准备,为获得对人性的深入探究、对命运的细微洞察所需的必要历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