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结无情游

刊于2018年5月12日《南方日报》

诗词难言，因在言意之间。

赏析诗词时，若是言胜于意，则显得质实枯燥；若是意胜于言，又难免夸饰虚浮。近些年来，无论是传统的图书市场，还是微信公号、听书APP等新媒体，各类诗词的赏析越来越丰富，形式也花样百出，有的是书籍，有的是在线课程，有的是视频讲座。但选择多了，如何选择就成了问题。

这些林林总总的关于诗词的赏析，大致有三类。一类是“教科书式”，逐字逐句解释，由点到面分析，其优点在于规规矩矩，缺点是过于板滞，而且因为大多数诗词的解释已有定论，所以辗转抄撮，大同小异；一类是“八卦戏说”式，搜罗关于诗人词人的各类轶事，一些网络流行词语点缀其中，其优点是趣味性强，缺点是不够规范，对诗词的解读夸张甚至扭曲原意；再一类是“鸡汤感悟”式，面对一首诗词，既不做文本分析，也不联系历史背景，只谈自己的感悟，优点是富于个性，时常还有生动漂亮的见解，缺点则是脱离文本，自说自话，已经与赏析的目的距离太远了。

这几日，读了袁行霈先生的《好诗不厌百回读》，也是一本关于诗词赏析的小书，就与上三类都不同，真正做到了对言意之间微妙平衡的把握。这本书并不是袁先生的新著，而是他在漫长的古典诗词教学研究生涯里先后写下的诗词赏析文章。有的成文很早，比如《咏柳》的赏析，曾经被选入中学课本，我读中学时就认真学习过。书里赏析的作品虽然不多，一共只有50首，但贯穿了古代诗歌史的各个阶段，从早期的《诗经》、古诗十九首，到唐诗宋词，最后还选了一首纳兰性德的《台城路 塞外七夕》。

如何理解袁先生的言意之间？我不由得想起当年林庚先生对袁先生的评价:“人之会心，或囊括宇宙，或隐于针锋，灵犀脉脉，若相问答。举凡音乐、绘画、宗教、哲学，思维所至，莫不成其论诗之注脚。”这尤其体现在袁先生关于赏析的方法论上，先是从作品的字、词、句入手，咬文嚼字，实事求是，继而分析作品的结构、意脉和层次，从宏观上贯通作品，做到“真”；再结合诗人的生平和所处的时代，来领会作品的主题思想，做到“善”；最后，则鉴赏作品的艺术特点，探讨艺术手法，引导艺术感受，做到“美”。

而且，袁先生有自己的尺度，绝不加戏。例如，与那些引用许多八卦轶事来吸引眼球的做法不同，袁先生在“知人论世”时十分谨慎，“背景材料要用得恰当，在该用的时候用上，也不要讲得太多，能说明问题就行了”（p259）；再如，袁先生主张从自己真实的艺术感受去把握作品的艺术特地，而不是用一些千篇一律的成词，“像雄壮、含蓄、婉约、豪放、自然、朴素、风趣、高雅等等前人归纳出来的各种艺术风格，可以用来说明一首诗词的艺术特点，但是套用这些现成的说法，并不是一种好的办法。”（p252）

这些看似“卑之无甚高论”，特别是对古代文学的专业人士来说，这本书确实通俗浅显，所选的诗歌多数是中学语文就能学到的篇目。因此，这本书无疑是很出色的入门读物。但意外的是，当我在夜深人静一首首翻阅时，那些烂熟于胸的诗句频频戳中了自己的内心；那些深入浅出的赏析，则令我不断想起十几年前的古代文学课堂。一时间，心底一下子涌出了许多欲言难言的话，一些感时伤怀的情绪慢慢累积起来。被打动之后，我忽然意识到这本“入门书”很适合温故，我更建议成年人特别是有不少诗词积累的成年人来阅读、重温。

这种重温，不是复习知识，不必特意去发现什么新的东西，只要翻开，就可以有不同的感受。

比如我，曾经背得滚瓜烂熟的诗词，现在越读越觉得有味道，仿佛自己的人生经历都化在这些诗里了；而当年没有背熟或是没有背的，现在读起来味道就不够浓、不够厚，体会也不够深；曾经喜欢宋词胜过唐诗，宋词里喜欢长调胜过小令，因为年轻时更沉浸在那些曲折婉转的诗意里，而现在全部倒过来了，更欣赏小令胜过长调，更欣赏唐诗胜过宋词，因为觉得唐诗更大气，小令更节制，更能打动自己；尤其意外的是，一些曾经十分喜爱的警句，现在觉得并没有那么好，倒是一些并不措意的诗句，反而从诗中凸显出来了。

就像李白的《月下独酌》，曾经最为激赏的当然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个名句。而这次读袁先生的书，可能受到了他赏析文字的触动，我忽然发现“永结无情游”这一句无比有韵味。李白把超越世俗、物我两忘的友谊称之为“无情游”，我以前却从来没有注意到这句诗的精妙与哲思。或许，只有在社会的人情世故里摸爬滚打许多年，才领会到其中的滋味吧。

“书卷多情似故人”，《好诗不厌百回读》，我们与古典诗词的这种感情，不正像一种“永结无情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