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灰交织的乡村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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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小说花了大概十几天看完,看得很爽快,文章内部的行文速度也快极了。
几年前与作者阿乙有过一面之缘,文学社曾经请他来做讲座,和胡少卿对谈,印象中很孱弱的样子,当时他好像大病初愈,不知现在是怎样。
小说的两条叙事线索
一条线索是突然死亡的艾湾村霸、强人艾宏阳的葬礼,这条线索缓缓展开,直至最终指向艾湾一代枭雄艾宏阳的死因。文章最终描述宏阳下葬又被扒开棺木的过程。结尾真是…阿乙真是…吊人胃口不能在结尾啊,简直像胡斐砍苗人凤的最后一刀。不知道因为这个结尾,阿乙有没有收到很多读者来信。
许佑生似乎一直游走在宏阳的葬礼周围,但又一直徘徊在艾湾的权力中心附近,开篇他勾搭上宏阳的遗孀金艳,借此感受“名人遗孀的身体”,大概一些男人爱权力胜于爱女人,许佑生就是典范。结尾他看到金艳投进了艾宏阳某种程度上的替代者——朱爽的怀抱。权力的交替在金艳身上实现了完美的再现,小说叙事结构的前后串连也以许佑生的完美咬合结束。(而宏阳改名前是“杨柳春风的杨”以及宏杏母亲在宏阳出殡那天闪电交加下看到的诡异却真实的场景也成为这咬合的一部分)。
另一条线索是宏阳统治下的以往的乡村图景,这条线索分叉为两段:
宏阳和派出所小狄斗法继而掌权的过程,镇上换了新官袁启海试图扫除宏阳的势力——宏阳入狱,在狱中宏阳与狼狗的斗争,出狱后宏阳靠“蕊蕊事件”换一副看起来软实则更强的手腕继续以往“统治”的过程。以宏阳为中心,蔓延开的则是艾湾许多村民的生活样貌。
宏阳在狱中的兄弟飞眼来投奔宏阳继而讲述了一个大故事(大故事又像串珠一样连接着许多小故事),这故事相当长,占据了近乎三分之一的篇幅,但足够精彩,一口气读到最后才发现似乎读得太快,显得故事太短。最精彩的是飞眼勾捏因为吸毒人员而误以为被盯上继而躲过一劫的经历,他们在所以为的死亡面前也要拥抱,让人感动;最痛心也最有宗教启示的是飞眼他们杀掉好心载他们一程的大货车司机的故事,货车司机好似《悲惨世界》中的神父,让飞眼他们对杀戮感到厌恶,有近乎神启的意味。最有隐喻色彩的是直到勾捏死的那天飞眼才告诉她自己叫侯飞,但我相信他们真正地爱着彼此。开始最不解的是警*方一直都不愿意告诉飞眼是宏阳告的密,但后来才想明白,即使在宏阳看不到的地方,他的影响力也如此之大。就像在他死后,人人都梦到了他残酷责罚没能帮他守住土葬的宏彬的梦一样。又像对于他的死因,人们进行的荒诞的但却富有英雄式浪漫色彩的猜测。
几重讲述者与叙事线索保持高度一致:
最开始是宏梁,在讲述艾湾往事的时候他是最主要的叙述者,包括葬礼筹备中穿插的艾家祖先兄弟内讧的故事,以及葬礼前不久木香和水枝分遗产的过程。但是作者时不时会跳出来,叙述正在进行中的葬礼,比如跑来追悼宏阳的福忠——这个“妥子”跟宏阳有着奇妙缘分。而嵌套式的讲述者——宏梁讲述中的为宏阳讲述自己经历的飞眼,更一起构成了讲述者层面上的错落感。
荒诞的乡村图景与严肃叙事的反差
阿乙笔下的乡村是平凡的、破败的、悲伤的,但更突出的特性是荒诞。印象深刻的一个场景是水枝抱着宏阳哼叫:
“她抱着他的腿哼叫以至宏阳二字最后变得极为模糊——嗡嗡,我的嗡嗡唉——就像烂熟的签名最终变成一团懒洋洋稍作起伏的波浪线。”(p61)
或许悲凉到极致大概成了荒诞,好笑中又透露凄凉,或许就像是宏梁分析的这哭声包含的意义太多,成为了某种意义上水枝的障眼法和保护伞。
另一个是许佑生的外婆说:“我今天又屙了半碗血。”可是也许说的多了,没人在意了。外婆想要“脑白金”当补品在荒诞之余又让人忍不住悲伤(脑白金真是时间感很重的一个商品,现在大概很少人还在提脑白金?还是因为我不看电视?)。
乡村中许多人活得很好,也有他们自己的生存逻辑,或许不像看起来的那么凄凉,但读来却忍不住感到悲伤,大抵是作者的悲悯太能感染人,使荒诞的底色与悲伤相调和。
但是读到讽刺、冷峻的笔触下落寞的乡村图景时,时不时出现的肃穆的语言却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翻墙进来的:
有翼飞翔的话语迅速传到村民耳中并导致后者炸开锅。(p325)
这明明是荷马爱用的语调。
许佑生和宏梁讨论《爱经》时,宏梁说:
在奥维德心理,乡下人和牲畜一样没有资格谈情说爱。
大概当老师的宏梁是读过许多书,宏梁还听歌剧,宏梁真是有文化。
还有文言的话语,比如负荆请罪那段。大概破败的或许被视为落后的乡村与乡村俚语(例如“苕瘪”),在和严肃的经典的古雅的语言的碰撞中确乎体现出的是先锋派作家的语言尝试。在严肃叙事之外的种种语言形式上的尝试还有很多,比如不加点的长句,或是许佑生对朱爽讲金艳的一字一顿的话,还有划横线的祭文。
相比之下,飞眼读过的书就少多了,但他或许也是传递阿乙一些想法的绝妙介质,但谁又能肯定原先是惯偷后来一跃成为杀人犯的飞眼不能有这样严肃的思想呢?
我们朝那一动不动立于天地间,伟大得让人心酸的摩天轮走去。
有好几次,当我躺在草坪上,差不多要为自己只有吃喝拉撒这么点使命而哭泣。我被淘汰回动物了,我是这么想的。不过细想下去,又觉得其实不存在淘汰不淘汰,人本身就是动物。动物操心的就是食物与交配,我们人类何尝不是。
但有时候作者还是显露真身——或者是借书中的写作者为现实中的写作者立言或是反讽现实中的卖文者,例如那个被杀掉的老供销社的“诗人”所言:
我们在书写时尽可能简单、节省,目的就是为了将巨大的只可意会的含义释放给读者。
我觉得这话对极了。虽然阿乙给他杜撰的《我有三顶帽子》那首诗像是在反讽诗人。但其中又好像有极大的悲悯和自嘲…不过也可能是我想多了。
让人细思恐极的书名和装帧
这书的封面主调是灰色的,但又有一抹鲜红。腰封打开后才发现这红色赫然在艾宏阳头上,红色周围站着的人不知是要把艾宏阳埋起来,还是准备为破除土葬的陋习把他挖出来。或者说村里人早已合谋在酒桌上完成了报复式的集体谋杀,而接下来的葬礼和寥寥眼泪只是无意识的粉饰。
书名是“早上九点叫醒我”,或许是艾宏阳说给自己的“妾”金艳的,或许是他说给自己的:“宏阳回去后给自己调了次日起床的闹钟”。但没想到他自己再也没醒过来,虽说他可能早有预感。直到读完这本书,读者才恍然发现,夥噫,这名字起得真好,又惊悚又深刻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