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恋在哪里,哪里就是故乡
地方志一类的随笔,想要写好不太容易,首先作者的知识面要很广,民俗风俗文史掌故自不必说,还得有点博物方面的积累。其次,对美有独特敏锐的触觉。再就是趣味性了,这往往是这类文章的要害所在——知识容易有,趣味则往往是天生的, 就算能培养,也得从小钟鸣鼎食耳濡目染的灌溉着熏陶着,才能训练出有异常人的触觉味觉嗅觉听觉视觉……像桃子这种草根出身的人,要写方物志,此生机会大概都不是很大。
手里有一本叶灵凤的《香港方物志》,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民国时期文人、公众知识分子、学者大师都灿若繁星,细算起来,叶灵凤就排不上号了。对他的印象也就停留在他和鲁迅的互怼上,鲁迅狠狠扣了一顶“抄袭”的帽子给叶灵凤。还恍然记得他和当时的左翼走得很近,郭沫若夏衍都是好友,总归革命是最浪漫的。然后就是被左联除名,战乱,避走香港,成为香港著名的文士,晚年虽辛苦但也无忧,骨子里仍不脱有传统才子气的自由知识分子气派,格局不大,影响不小,这是他的幸运。才华灵气比他高的比比皆是,但都被裹挟进了大时代,最后被碾为齑粉。叶灵凤所执始终偏小,也许他更看重自己的衣食住行、饮食男女吧,这样的世俗,这样的烟火,却恰恰避免了深入风云变幻的核心之中,被熔炼,被摧毁,被重铸,又被再次粉碎。
叶灵凤在香港居住了大半辈子,心血大半也都耗在了香港方寸之地上。由他来写方物志,再合适不过了,这是香港的幸运。没有被裹挟进大时代的香港由于地处边缘,机缘巧合之下接纳了一大批被故土抛弃的才子文士,才能在上世纪30年代后文化迅速繁荣,也催生了许多本土人才。时至今日却只能在书展上打出“生逢乱世港人当肩负责任”的标语,实在可惜,可叹,也可悲了——当然,这可惜可叹可悲者,细想之下究竟是谁了?
香港去过很多回,实在很喜欢,在幼时邵氏TVB金庸亦舒横行时完全没有憧憬过它。受父亲的影响,总觉得那是个靡靡之音纸醉金迷的地方。等到若干年后和父母一起踏上香港,父亲却对它赞不绝口——不是称赞它的高楼大厦,灯红酒绿(如今的北上广深完全不逊色它),而是太多微末的细节,以及无形之中的气场。即使也感受过某些香港人的优越感,敌视和排斥,又或者那种精明和虚弱交织,现实和狡黠并进的气质。但还是喜欢香港。有人说香港总归是老派而绅士的,似乎有些接近我被它吸引的原因了。
所以拿起叶灵凤的《香港方物志》,在同类文章中,自然更喜欢梁簌溟、周作人、郁达夫一些。可叶灵凤确实很“香港”,不矫情,不做作,不越矩,不说教,更不会野心勃勃,让人觉得是在表演。他似乎很自然的就把零零总总千奇百怪新的旧的东西全都包融了进去,又让它们以自在的方式呈现着真实的状态。飞禽走兽,花鸟虫鱼,过节的习俗,四季的吃食……微末而琐碎,却各得其妙。有些外来者的好奇,也有已经融入其中的怡然自得——这怡然自得是我喜欢的,如今只在广州和香港才能看到几分了。即使这怡然自得中如今也总掺杂着异常的焦虑和分裂,但其他地方几乎已经绝迹,只好有几分便珍视几分而已。
三蛇大会的三蛇,普通是用金脚带、饭铲头和过树榕构成的。三条蛇谓之一副,若是再加上三索线和百花蛇,便成为更贵重的五蛇羹了。(《香港方物志·蛇王林看劏蛇》)
当然这本书也洗刷了我不少偏见陋见,原本以为香港弹丸之地而已,可没想到居然有那么多种杜鹃、百合、菩提、兰草、木棉,更别提什么蛇龟蝴蝶蓝鹊了,倒是鱼啊蟹啊海星海胆海参知道不少,纯粹因为喜欢海鲜而已。也敬佩于香港人的坚韧——原来这里也曾疟疾横行,甚至持续十数年鼠疫夺去了十分之三香港人的生命,香港之所以成为今日的香港,确实相当艰难,也更让人生出敬意。无怪我一个过敏性鼻炎患者在香港酒楼上连打喷嚏立即得到满酒楼的怒目而视了——好吧,说笑了。
若问我为什么喜欢香港,为什么推荐《香港方物志》以及这本书好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叶灵凤和我都远离了自己的故乡,或许他总有几分被迫,于是时不时还会流露出一些对于北方以及江南的向往。但那么细致入微的观察着这个巴掌大的小地方,一草一木都凝聚了他的热爱之心。我的离开却是自己的选择,似乎就决然得多了。都说人最爱的是家乡的口味,可我却基本上处于“吃什么都可以吃湘菜我就跟你急”的状态。看看周围湖南的老乡,似乎大多也和我一样,不太喜欢湖南菜了。当然也有怀念故乡的时候,比如看到广州一小丛竹林都被当宝贝时,就会想起家乡的千倾竹园。但那也是偶尔。几个月前和朋友在长沙相会时,说起湖南春季天气反复无常,我居然和她们说:“你们这……我们那……”弄的朋友瞠目而视,连连抗议:“你怎么就你们了?你不是我们啊?”但下次照旧——也许是年龄比较轻,也许总是带着对故乡的失望吧,总之,说来有些怅惘,也有些丢脸,但我似乎不自觉的开始拿自己当外人了。
叶圣陶曾说,所恋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故乡了。也许地处广州,读着叶灵凤的《香港方物志》,居然恍惚也就有了些故乡的感觉。我明白我已经失去了一些东西,但也得到了一些东西,最后总是人心会决定他的脚步,我想,纵然再多牵绊,再多留恋,再多记忆,若是能迈得更远,我也还是会有新的故乡吧?
木棉花尚有一点值得一提的:它开在树上的时候花瓣向上,花托花蕊比花瓣重,因此从树上落下的时候,在空中仍能保持原状,这时六出的花瓣却变成了螺旋桨,一路旋转而下,然后“啪”的一声堕到地上。春田偷闲,站在树旁欣赏大红的落花从半空旋转而下,实在也是浮生一件乐事。
——《香港方物志·英雄树木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