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与方方:关于土改的不同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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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某一部涉及土改的当代小说,我翻出了买了好久但一直都没有兴趣看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以下简称“《桑干河》”,195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第1版,1993年印)。这是丁玲女士写于1947年的正面反映土改的小说,最早出版于1948年,获得1951年的斯大林文学奖。丁玲本人在1946年参与过河北张家口怀来、涿郡一带的土改运动,在深入参与的基础上,写出了这部书。
作为土改运动的参与者,她对于土改的叙事自然不同于方方。在《桑干河》里,土改是天然合理的。在暖水屯土改斗争之后,先进分子程仁讲话(第339页):
“父老们!乡亲们!咱们今天这个会是庆祝土地回老家,咱们受苦,咱们祖祖辈辈做牛马,可是咱们没有地,咱们没吃的,没穿的,咱们的地哪儿去了?”
“给地主们剥削走了。”底下齐声的答应他。
“如今共产党政策,是耕者有其田,土地给受苦的人,你们说好不好?”程仁又问,
“好。”
也直白地讲清楚土改的目的:
他们分了手,文采几个朝县上走去,去到新的工作岗位去,沿路遇着一队一队的去挖战壕的民伕,那些人都是各村翻身的农民,都洋溢着新的气象,兴高采烈,都好象在说:“土地是咱们的,是咱们辛辛苦苦翻身的结果,你蒋介石就想来侵占吗?不行!咱们有咱们人民的军队八路军,有咱们千百万翻身农民,咱们一条心,保卫咱们土地!”
对地主形象的人设,第一号反面人物江世荣,不仅作为地主剥削农民,还曾经当过甲长,“乱派款项,乱派伕子,把咱村上人送到唐山,送到铁红山”,到土改时还有人没回家。第二号反派地主钱文贵,更加狡诈:一方面派自己的儿子参加八路军,混了个“抗属”的名分;又搞假分家,减少自己名义上的土地量;还把大女儿嫁给村干部,又企图让收养的侄女黑妮诱惑进步分子钱仁,最后终于被识破真实用意,被斗争了。地主李子俊的老婆,去看自己家被管制了的果园那一段心理描写,甚至被选进了中学课本:
“她恨他们,她又怕不能再抑制住自己对他们的愤恨,这是万万不准透露出来的真情。她只是象一个挨了打的狗,夹着尾巴,收敛着恐惧与复仇的眼光,落荒而逃。”
这些地主,在抗日战争期间,往往通敌;在土改期间,往往和蒋介石政权勾结,盼着“中央军”回归;利用土地,剥削佃户。被清算、被剥夺是应该的。
与方方书里的地主形象相比,这些小地主的形象更真实。他们和普通农民没有太大差别,只是能干些、心狠一些,凭着努力积攒下更多土地,当然,在打拼的过程中,也不可避免地做了更多坏事。
方方的书里,为世家望族的地主形象加分的,不过是耕读传家的文化气息。但毕竟在地主发家的过程中,一点罪恶都没有是不可能的。方方也没把地主家写得那么纯洁。
一度,很多被称为“历史虚无主义”的翻案文章,虽可以让人重新看待一些曾经知名的大地主,但是揆诸今日所谓富二代、官二代的行径,我们真的相信过去那些富者、贵者,那些所谓世家望族那么清白?
现在有些人讨论的焦点是,当时土改是不是这样惨烈,是不是杀了很多人。毫无疑问,在各地都发生过过激的行动。《桑干河》也曲折表达了有些地方发生过打死人的过激行为。现代社会学已经证明,广场上的乌合之众,一旦情绪愤激,是极难难以控制的。如何按照发动土改的初衷,既斗争了地主,又不过激,这是个极难完成的任务。如《桑干河》中,斗争钱文贵的现场险些失控:
底下喊:“要他偿命!”“打死他!”
人们都涌了上来,一阵乱吼:“打死他!”“打死偿命!”
一伙人都冲着他打来,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有一个人打了,其余的便都往上抢,后面的人群够不着,便大声嚷:“拖下来,拖下来!大家打!”
人们只有一个感情——报复!他们要报仇!他们要泄恨,从祖宗起就被压迫的苦痛,这几千年来的深仇大恨,他们把所有的怨苦都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了。他们恨不能吃了他。
在小说中,是一个积极分子干部努力保护了地主,但在现实中,这样的清醒地执行任务的基层干部,能有多少?
这个场景,恰恰为我们补足了方方没能详尽描述的场景。所以说,这两本书是要对照着看才有意思。
从文笔上说,不得不承认,文坛宿将丁玲的著作更厚重。《桑干河》里细节的雕琢使人物的形象更丰富、更饱满,大量群众的上场,也使得整个故事更有现场感,因而也更可信。方方的书里,尽管细节离奇,充满悬念,但读过之后,依然感觉过于单薄,明显感觉出这是在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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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也可以说,“历史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大历史的车轮碾来,玉石俱焚。谁都无法抵挡时势的运命。
无论后人怎样写历史,如何为历史事件的当事人鞠一把泪,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没意义的,苦难也罢,辉煌也罢,那都是每一代人的宿命。
今天我们该考虑的是,我们社会如何避免历史的重演。今天的人们,已经习惯了所有人都没有土地的现状,很难体会这个政策给当时社会带来的震撼,以及实施的难度。
土地是农业社会最主要的生产资料,凭着土地私有,造就了人与人不平等的社会现实。个别地主的善,不能洗白作为一个阶级的恶。如果我们只凭着某个成员熟读《红楼梦》就觉得富有阶级是无辜的,未免也太幼稚了。
土改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大事件,彻彻底底改变了几千年的土地私有制,实现了耕者有其田的梦想,其宗旨就是平等。
今日世界,民族冲突永远高过阶级斗争。民族作为一个“想象的共同体”,需要内部的平等来造就和谐,以维持其存在。贫富悬殊的体制,是在一个共同体内部制造冲突。贫富悬殊造就阶级冲突,终究是不利于民族的生存。即便蒋介石到了台湾,最终也还是搞了土改运动,才是他们立住脚,只不过他的土改更加温和罢了。
因此,读这两本小说,给我们的思考应该是,在当今民粹主义、仇官仇富思潮一浪高过一浪的背景下,执政者一定要设法弥补贫富的对立,千万不要再让财富撕裂一个民族共同体。从这个角度,这两本书都有其重要的认识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