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挑一的灵魂和只此一生的皮囊
![](https://img3.doubanio.com/icon/u48577633-13.jpg)
倘说《疯癫与文明》、《性史》、《规训与惩罚》这样的书名已经让人过目难忘了,比这更引人注目的是“米歇尔·福柯”这个名字本身。他一度被奉为学术界的典范,是反抗精神的守护神,当然也不乏对他个人生活的刺探。人们好奇这万里挑一的灵魂住在怎样乖张的身体里。
福柯若有知,当不意外。他本就认为“洞察一个哲人的个人诗意态度的钥匙,不可到他的思想里去寻找,而应从他的生活式哲学、他的哲学生活、他的精神特质中寻找”。而在探究福柯其人与其哲学生活的作品中,詹姆斯·米勒的《福柯的生死爱欲》一书无疑是个中翘楚。这个夺人眼球的书名或许会引起种种猎奇的联想,但米勒想要表达的很简单:虽然我们了解的或者说接触较多的是形而上的福柯,福柯念兹在兹的却是他只此一生的皮囊。他调动起全部的感官去体验生命的极致,可能是飘飘欲仙的理性边缘,可能是有失足之险的濒死体验,可能是折磨与疼痛,可能是不被理解的欢爱,可能在是众声喧哗中遗世独立,可能于萧索寂寥间觅一处聚光灯照不到的地方——福柯无意写出语词纠缠、令人费解的哲学,他只是在用他的全部热情探索身体的奥秘,真实的自我究竟为何物?
米勒颇有穿云破雾之感。面对多不胜数的谣传,他不是在为某个具体的、有魅力的“偶像”辟谣,更不是用含糊其辞的面纱令他愈加神化、成为一个符号。若说我们因不了解而众说纷纭,米勒则将指明事出何因。生、死、爱、欲,皆出自福柯对“体验”的深深迷恋。
由是,最先豁然开朗的一个问题是,福柯为何能够驾轻就熟的地穿梭在不同的主题间。不同于某些博闻强识的学者,一切皆是体验,一切皆未设限。于是福柯往往打破固有的概念,他的研究对象“在我们眼前分崩离析”,又彼此相通。考古、艺术、政治或者性,它们都可以引起极限体验,这是一种在物我两忘的精神状态下,任凭思想纵横驰骋,碰撞出激越火花的时刻,似无关乎他执迷于什么。譬如,福柯一方面对某些敏感问题(如同性恋、刑法、难民等)发表大胆的言论,另一方面也不甘被轻易地定性为某一派系的先锋。
这或许也解释了福柯身上的反抗性:他不是为了反抗而反抗,同时,他又似乎在反抗一切“正确的”传统。理性之外的探索,可以激起福柯式的极限体验,但是反抗并不是为了确认一个最终“正确”,只是不断质疑之中呼之欲出的必然的不确定性。“面对任何形式的政府——自由主义的也好,极权主义的也好,知识分子的天职都是行使一种‘明确的不服管’意志,公开表达对于任何不可容忍的事物的关怀”。这样的福柯如何会去承认自己受到萨特抑或其他哲学家的影响?他们的某些相似,原本不是因袭和继承。对福柯来说,学术亦如持续体验的过程,他在其中重新认知和感悟,质疑乃至重申,假自我的躯壳去剥离任何学术及先验的思想的躯壳。
米勒说,福柯“使自己辉煌地成为闻名于世的当代知识分子……因为他把一些人弄得稀里糊涂,把另一些人弄得眼花缭乱,同时把更多的人弄得火气冲天”。然而这样富于刺激性的感官体验,却不拘于一时。时至今日,福柯依然是个无可取代的名字,拥趸与谣言同在。米勒替他辩解,传闻中,福柯明知身染艾滋,还故意去公共浴池,当属讹传。他可能只是有患病的猜测,并将这种不是必然的“贻害”视作一次极致的体验(这样的解释或许仍然难平众怒,试与戈多式的“去道德”的自由和责任相视之)。同时,更多形形色色的“反抗者”,将福柯引为“他们的”福柯——神一样的先行者。致敬和毁谤,本质上,两者并无界限,关乎这个万里挑一的灵魂。而经米勒的提醒,我们或许会对那倾其所有探索的、不惧毁誉的、只此一生的皮囊另眼相看。
——戊戌年读詹姆斯·米勒《福柯的生死爱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