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语气
跟孙智正不熟。在北京十几年,没见过几面。北京就是这么个地方,即便很熟的朋友,一年也难得见两回。也不知都在干嘛。
2000年左右,网络诗歌论坛蜂起,假装是一个时代。我认识了很多“写东西的”网友。也有人搞“串联”,去各地旅游,会文友。我除了南京,别的地方没去过。网上打招呼的人不少,但见到现实里的人,是在2005年毕业来北京之后。
第一次见孙智正,好像是在苏州桥附近的一个小饭馆。印象里有张羞、小平、小宽、饿发、慢三,大约还有而戈等等。那一天是孙智正孩子周岁。我忘了是跟着谁去的。不过都是“写东西的”,有点见面亲。喝酒扯淡比较高兴。对孙智正没什么特别印象,很普通的文科生相貌。只记得和他谈到一个问题,关于永生。天晓得怎么会在那种嘈杂的环境里讨论这种问题。他是渴望永生的。——这令我很意外。因为我认识的写作者一般都有点灰色、有点绝望,有些甚至都活腻歪了。难得有个这么健康向上的,他相信科学,希望通过科学的方法获得永生。“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我记得他这么讲。如果我有个放朋友的柜子,柜子里的每个朋友都贴着标签。那孙智正的标签是“渴望永生”。
那时候这些人都没有正式出版过小说集,是一群“地下”写作者。
后来张羞和小平做了“坏蛋出版”。为乌青、曹寇、孙智正等几个作者出书。每个作者一百本,定价100元人民币。是比较正式的“地下”出版物。当时大家都很高兴,找个苍蝇馆子又喝了一顿。那天来了很多人,两张大圆桌,来来去去,一直在不停地换人。也许这就是所谓北京范儿。我记得我身边开始坐的是个叫麦田的,应该是做音乐的。后来的生活中我又遇到过几个叫麦田的,男的女的都有。但无一例外都是搞音乐的。那次对主角孙智正也没什么印象,只是买了他的书《青少年》。有印象的是快结束时,狗子来了。这个“啤酒主义者”在那个小圈子里很有影响力。
再一次是因为工作,我做影视,找编剧。碰巧慢三有节目编剧的经验,就一起坐下聊聊。那天是我、慢三、孙智正三个人,在我公司楼下的砂锅居。他家砂锅白肉一绝,吃的多是老北京。这次见面发生了一件小事,加深了我对孙智正的印象。那天是四人桌,我坐一侧,孙智正和慢三比较熟,他俩坐一侧。开始时我只顾谈自己的事儿,没太注意。在他俩身后背靠背坐着一桌金链汉子。板寸,布鞋,金链,纹身。我们谈完结束的时候,孙智正和慢三起身,椅子撞了后面的椅子。他们表示抱歉,准备离开。这时一汉子扭身拉住了慢三。道歉就完了?孙智正立刻站进一步,那要怎么样?喝了酒的秃子晃悠着站起,放开慢三来抓孙智正的胳膊,孙智正反手也抓住他的胳膊,紧绷了身体,直视着对方。慢三和我赶紧过来给两人分开,算了算了,是我们没注意,不好意思啊。对方也有人过来劝。那人也是佯醉,没再坚持,梗着脖子坐下了。
孙智正紧绷身体准备打架的样子和他清淡如水的文风,形成了一个特别的形象。后来的另一件小事,加强了这一印象。
那是张敦小说集《兽性大发的兔子》出版,张敦从石家庄赶过来。桌上有狗子、张弛、曹寇、张羞、饿发、郑在欢、于一爽?男男女女一干人等。包间宽大的窗台上已经有壮观的三排啤酒瓶,再除了桌上的,每个人的脚边也还有一些。张弛趁着酒意,以俯视后辈的姿态问:写作上有什么不明白的,今天正好有机会,可以问我。大家没人答话,只有孙智正很认真地回答:好的,我有不明白的问你。你有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也可以问我。
孙智正和张羞都是嵊县人,胡兰成的老乡。孙智正应该是学霸,擅长考试那种。聊天时能感受到他很强的分析力和逻辑性。和他极端日常化的小说不同,交谈时你能深刻感觉到他的知识分子立场。不是掉书袋的知识分子,是萨义德定义的那种,努力弄清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发生,并自觉保持异议。有不少朋友提到孙智正在写作上的“野心”。我想,这应该是他保持知识分子化生存态度的一种结果。
当然,这都是臆断,毕竟我和他不熟。朋友们都说他是个好人,一个随和的人。据说他和他的朋友们每周“坚持打牌”,炸金花。玩得不大,可来北京后十几年没有断过。打牌,这几乎成了他的一个文学母题。——唉,南方人是有多喜欢打牌啊。
胡兰成《今生今世》写了嵊县,用了很多嵊县方言。孙智正的《青少年》也是。他后来的《日出》、《南方》,从他的方式上要成熟得多。但我更看重《青少年》的写作,那是个起点。几个高考完成的青年,度过一个无忧无虑的暑假。每天就是去你家玩玩,去他家吃个饭,打打牌,谈谈女朋友,不知所谓的。
其实这种不知所谓,正合了那时那种人生状态。换个视角看,每个人都要经历这黄金般的暑假。人生在这个暑假之后,就全是吃苦了。但是这天堂般的暑假,我们也没什么所谓。会会朋友,吃吃饭,打打牌。
孙智正写得很浅,保持了一种不疾不徐的叙事速度,而且成功规避掉了各种既有的文学的语气,那些你一读就能找到外国师父的语气。他比他同时代的作家更早找到了自己的语言,一种看上去没有技巧的,没有语气的语言。他用这种语言,写了百万字的作品。而且,在他的豆瓣上,这种写作还在持续着。联想到他渴望永生的夙愿,我猜也许唯有这种方式,才可以让他剖开日常的时间,进入自己的时间。在他自己的时间里,他正在,或者可以说,已经获得了永生。
前几天在朋友圈看到孙智正脑出血(烟雾病)住院。朋友们纷纷自觉捐助。他似乎不太接受,请大家不要捐款,并很快换了电话。我不能揣度他的想法,更无法切身体会另一个人的生存或精神困境。
仍然和孙智正不熟,很少见面。写下一点记录,为了过去的和未来的岁月,也为了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