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民（fei）一家

《深蓝的故事》我很熟悉，熟悉到什么程度呢，基本上可以说我就是眼看着或是耳听着这些故事长大的。因为父亲就是一名警察，我童年很大一部分记忆都和派出所有关。

“深蓝”之所以称自己是“深蓝”，很明显是和警服的颜色有关。如果这本书要是我父亲来写，他或许会起“白色的故事”“草绿的故事”吧，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关于父亲的警察身份，淡白色和草绿色的警服是我记忆的颜色。

家里有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是父亲身着淡白色警服拍的。那件白色警服年代久远，如果一定要考究，甚至可以追溯到老电影《今天我休息》男主角的样子。母亲说当年父亲就是穿着这身警服，骑着一辆横梁很粗的自行车到处巡逻的。那时候，父亲除了正常赚工资，也会写一些办案过程中的真人真事，因此稿费不断。母亲是邮政局坐窗口的，用她现在的话来讲，当时的工资才三十多块钱，而父亲的稿费往往就能超过一百块。作为十几岁就出去当兵而后复员回家的他们，父母亲大概就是在这一次次的寄稿子和取稿费的过程中认识的。那个年代和父母亲当年的感情一样，一去不复返了。

有时候就是这样，你不知道经济的发展和眼界的开拓到底是件好事，还是坏事。因为墨守成规的人都比较轴比较傻，一旦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人心的活泛和散漫是你不可想象的。我怀念那段我可以放学去派出所玩的日子，物理时间应该很短，大概五六年，可记忆时间却又很长，仿佛一辈子。从我有记忆以来，到我父母离婚，父亲一直在派出所工作，后来他分管治安、经侦，坐办公室，并且常常出差，我的这段回忆直到看见《深蓝的故事》才再度被想起。

不过要真说起来，从一个孩子的视角去看派出所的世界，非常有趣。因为这些形形色色的人，是你在书本上甚至在长大过程中，无论如何也不常遇到的。

小的时候，我大概刚刚识字，见到父亲工作的派出所门顶横着一块白色的牌匾，不假思索张口就喊：“警匪一家”！父亲的同事们笑得前仰后合，也从来不纠正我的错误。现在想想，这一句童言无忌，或许大都是心照不宣的事。这真不是虚构，因为父亲的管片儿是闹市区，经常有小商小贩店铺买卖在那里经营，父亲带我去市场闲逛，每次回来我兜里都会多一些零花钱。开始我很奇怪，不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给的，等我上缴给父亲的时候，他才告诉我：“哦，没事，拿着吧，小偷给的！”我很骄傲的把这件事讲给母亲听，导致父母亲大吵了一架。母亲始终觉得，父亲接触的人三教九流，会记住我的长相加害于我，但是说真的，当年的小偷都比今天的普通人好。他们会陪我玩，花自己的钱给我买吃的买玩具，虽然我现在知道了那个钱兴许就是刚刚从某个钱包里偷来的，但是在我眼里，这些人真的只是哥哥姐姐，叔叔阿姨。至于他们为什么这么对我，原先我并不知道，后来也是听说，父亲对他们也很好，他曾经有一次抓了一个外地的流窜犯，14岁，被带进派出所的时候已经三天没吃饭，父亲给他买面包和矿泉水，一直到那个小少年犯进了看守所有了固定的伙食才停止。父亲说过一句话我印象很深，他说每一个被他处理的人，如果是你小叔，是你小姑呢，都有妻儿老小，所以不能这么对人家。

但是说归说，父亲并不是一直一视同仁的。当警察的脾气都不好，何况在那个年代。有一次我放了学，正在派出所审讯室写作业。父亲一脚把门踹开，他的同事丢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长发男人，两个人二话没说就对那个男人一顿拳打脚踢。这场面完全震慑到我了，因为我长这么大，父亲从来没有打过我一下。至于因为什么，现在早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当初桌案上的台灯都打碎了……还有一次，母亲出差，父亲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就带我到派出所值班。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一阵阵警笛声大作，当我睡眼惺忪地起身走出值班室，眼看着前面半个操场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大都是身着超短裙吊带装的女生，她们抱着头一个挨着一个的缓慢走着，向着我在的派出所正门的方向鱼贯而入。我并不知道她们在干什么，还以为要做广播体操呢，父亲一把将我拦在身后，现在我才知道，这些人犯了什么事。九十年代初，家乡像雨后春笋般的开了很多洗浴中心，父亲也经常带我去那里蒸桑拿，有吃有喝，我几乎可以在那里呆上一天。后来，父亲开始在洗浴中心里打麻将，有他在的地方到处充斥着浓重的烟味，我渐渐不怎么喜欢去了。再后来，父亲和一家洗浴中心的女经理好了，我就更不喜欢去了。要说这个女经理，也是挺有意思的事，当时父母还没离婚，父亲和她好了一段时间，母亲都没发现。我每次去她那家洗浴中心，相比较其他阿姨，女经理总是对我过于殷勤，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认定她和父亲好了，回来告诉母亲，母亲在邮政局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查证了手机通讯记录等一系列实锤。接着是一次次天翻地覆的争吵，两人不欢而散。如今想想，一声叹息。

时至今日，我还是清楚的记得我在派出所门口喊着“警匪一家”的画面。而事实证明，我童年的判断并没有错误。谁说警就是不是匪，谁说民就不是匪，谁说匪就一定是匪。《深蓝的故事》就告诉我们，老百姓也有坏的，警察也有好的。因为父亲的豪赌，出轨，离婚等等一系列童年记忆，我和他的交流并不多。这种情况甚至延续到了现在。我听得最多的，还是父亲对他职业的抱怨。也不知道是他穿淡白色警服还是草绿色警服的时候，他和他的同事曾经为了追捕一个罪犯，跑了三公里多，最后警察和罪犯全都累瘫在一个垃圾堆旁边，这事大概四十年了，父亲还是能清楚的告诉我，当年在他的嘴边，是一摊狗屎，很稀很稀的那种。而现在的父亲说了，上面对警察管束的严格，让他们的工作很难再做了，将来就是有人在马路边当街杀人，警察第一想法想的是我开枪会不会担责任会不会脱警服。我知道，身着深蓝色警服的父亲，真的老了。明年他将退休，彻彻底底的脱掉警服。

人这一辈子好像就是在兜圈，只要经历了疯狂的、迷惘的、晦暗的、疼痛的年纪，终究能不能到达恬淡的、清晰的、光明的、幸福的目的，这真的要看老天的造化。《深蓝的故事》里面，深蓝借着化名的人物说了一句话：“我是警察，我相信法律，但我现在更相信报应。”我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经历了那么多作的岁月，又重新和母亲复婚、戒掉了香烟、放弃了麻将，如今他即将奔向六十岁的年龄。他曾跟我说过，经常打麻将的四个人，三个都走了。我知道，他现在深知，他即将面对的最重要的事情，是健康。我衷心希望他健康，虽然可能因为后来的种种琐事导致我们不常沟通，但我一直想让他知道，他在派出所工作的那段时光，给过我最好的童年回忆。那不是深蓝色的，不是淡白色的，不是草绿色的，是金色的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