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尔泰《老实人》：狗血的剧情，深邃的哲理

小学素描课，老师在桌子上摆了个石膏像，看样子，颇像一位戴帽子的老太太。课后才知道，这是欧洲大名鼎鼎的思想家伏尔泰。高中学历史，他总是与启蒙时代、理性一同出现。不过，背年份，抄意义，并没有拉近我与他的距离，相反，我因历史课而觉得他过于高深、过于遥远。幸好，今年年初听了本《耶鲁哲学小历史》（A Little History of Philosophy），书中称伏尔泰的小说《老实人》（Candide）是当时的畅销书，加之我去年开始学法语，平日里总想找点法语读，就找了本原版的《老实人》翻了翻。

读学者写的小说，总怕他写得刻板、严肃。大哲人伏尔泰则写了本剧情狗血的小说，颇像一些无厘头的电影。小说以主人公甘迪德（Candide）的名字命名，但同时，Candide又有坦诚、老实的意义。整本书与小说标题类似，具有寓言性质，人物遭遇离奇、小说情节荒谬并非败笔，而是伏尔泰刻意雕琢的结果，他就是要借助明晃晃的外衣，讨论自己的哲学观点。

小说的背景设在里斯本大地震前后。伏尔泰选里斯本大地震作为背景，一大目的就是抨击神义论。这一观点，当时追随者甚众，其中就有大诗人亚历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他曾称“存在的，就是正确的”（Whatever is, is right）。用今天的流行语讲，就是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倘若你遭遇了不幸，不要难过，你要相信，冥冥中定有合理的安排，将你的不幸放在更大的谱系里，就是最好的安排。

伏尔泰通过主人公离奇的遭遇，让神义论不攻自破。主人公的老师邦葛罗斯（Pangloss）是神义论的坚定拥护者，但他却莫名其妙地得了天花，成了残疾，还一度沦为苦力。主人公心怡的女神，尊贵美丽的伯爵之女居内贡（Cunegond），在主人公启程后不久，就目睹了自己亲人惨遭屠戮的场景，之后，她一路颠沛流离，成了码头的洗衣女工，美貌也因长年累月的辛劳，消失殆尽。倘若个人的苦难，不足以推翻神义论，那想想主人公曾乘坐的客船吧，除过几位幸存者外，其他船员、乘客，早已同它沉沦海底；再看看地震过后的里斯本吧，火焰随处可见，宛若地狱，里斯本的居民，不分善恶、信仰、老幼，均是地震的猎物。看了这样的惨剧，你再说天灾背后，有伟大的安排，就太迂腐了。斯蒂芬·克莱恩（Stephen Crane）写过篇名为《海上扁舟》（The Open Boat）的短篇小说，他对大海的刻画，堪称自然主义的典范，大海对扁舟，既无恶意，也无善意，非要说大海对扁舟有态度的话，那就是冷漠，她根本注意不到扁舟的存在。

天空之上、浩渺之间，是否存在一个正义、善良的上帝呢？顺着伏尔泰的思路，答案怕是否定的。非要有的话，或许就像斯宾诺莎的神学观一样，上帝是超乎善恶的存在。既如此，生命还有意义吗？

甘迪德逃离伯爵的城堡后，见不到心爱的居内贡，顿时觉得生命没了意义。他当时觉得，倘若能迎娶她，和她一起生活，就别无所求了。小说结尾，他如愿以偿，但他依旧觉得生活索然无味。小说以类似的模式，祛除了钱、权、色等一切名利场货品的魅力。财富：甘迪德于世外桃源Eldorado国，获得了无尽珠宝，但几天后，他的财宝就丢得所剩无几；权力：威尼斯狂欢节，他遇到了六位国王，他们都曾拥有无上权力，如今却被圈养了起来；美色：不论是伯爵之女，还是她的老侍女，都曾倾国倾城，但最后呢？均免不了变得相貌平平。

人物荒谬遭遇的背后，掩藏着这样的逻辑：生命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很多时候，财产多寡、权力大小、相貌美丑，就是随机的概率事件，你依赖运气得到的，也可能随时被拿走。《当呼吸化为空气》的作者，得知自己身患绝症后，并没有问“为什么偏偏是我！？”（Why me？）作为医生，他知道，即使一个人心态良好、身体健康，依旧可能患绝症，与其问“为什么偏偏是我呢？”，不如问“凭什么不能是我呢？”（Why not me？）倘若我们将自己生命的意义寄托在名利场上随时可能丢失的物件上，我们的快乐，怕是难以持久的。

就算你可以和书中的威尼斯贵族一样，一直交好运，有豪宅居住、有美食品尝、有美女陪伴，你也不见得会多开心，或许你还会和他一样，闷闷不乐。甘迪德有一次出海，为了找一名旅友，专门举办了场比惨选秀比赛。通过比赛，他发现没有最惨，只有更惨，为了让海上漂泊的日子好过些，他最后选了Martin，一位能说会道的书店店员。Martin讲话，总有悲凉的色彩，在他看来，总督的日子，并不比船夫好过，甚至多数情况下，前者的生活更为艰辛。前几天看了个TedEd视频：“中彩票能让你更快乐吗？"（Will Winning the lottery make you happier?），答案是否定的。多数人中彩票后，会狂喜几天，但几个月后，他们的快乐程度，就会逐渐恢复到中彩票前的日子。这是因为，豪车、豪宅这样实实在在的东西，并不能带给我们持久的幸福感。

小说结尾，失望的甘迪德向老农夫请教生活的奥秘，农夫说那些参与公众事务的人，活该倒霉。这里有消极避世的味道，但另一方面，只要身处社会之中，确实就有被污染的风险。要想远离社会的潮起潮落，就要同它保持距离。Eldorado国遍地黄金，人民生活富足，却丝毫不受外界的影响，就是因为她身处群山之间、与世隔绝。此外，农夫通过自身的实践，启示甘迪德要找到自己适合的领域，开始耕耘。重要的并非职位高低，而是职位是否适合你。伯爵的女儿，一度养尊处优，从世俗观点看，她成为面点师，肯定会觉得窝火，但相反，她做糕点做得有滋有味。为什么呢？因为她天赋在此，城堡不过是豪华的监狱，烘焙才是属于她的一方天地。

全书以甘迪德对老师邦葛罗斯的回复作结：“您说得很好，但现在该打理花园了”（Cela est bien dit[……]mais il faut cultiver notre jardin.）。法语中的jardin既可以指种瓜果蔬菜的果园，也可以指繁花似锦的花园，她即可以果腹，也可以满足审美的需求。与其一味地像邦葛罗斯一样做哲学思辨，不如找到自己的花园，开始耕作。或许你会说，一场冰雹，就可以让耕耘者颗粒无收、一无所获。但正如路遥在《平凡的世界》后记中写的，“即使没有收获的指望，也心平气静地继续耕种”，与其患得患失，烦心于能否收获，不如心平气静地享受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