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社会疾病大全,从这部小说中认识它们
有一位友人在日本工作生活,尽管她已在那个国度生活多年,熟知各种日本文化,春游赏樱,她依然觉得日本是个奇怪的国家,中国则也正在朝奇怪的方向前进。她无法接受在那样一个高度现代化的都市里,一个人可以完全不与任何人接触地生活。友人以前租的房子隔壁,一个年轻人在寓所死了数日,身体发臭了才被人发觉,至今友人想起仍心有余悸。我们前不久通话,友人询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因为她不在国内,她想知道国内年轻人是不是也像日本年轻人一样地变“丧”了。应该分为好几层吧,但“丧”是大趋势。如果国内有奥田英朗这样的小说家,我不用描述太多,直接把他写的小说寄给友人,她差不离就能弄明白国内的环境了。 前阵子NHK推出了一个纪录片《三和人才市场》,记录了一群从中国乡村走出来,汇聚到大城市讨生活的青年小伙子们。这群小伙子不愿意进入工厂掏苦力干活,又没啥好出路,只能混一天是一天,找日结工作,没脸回家面对爹娘。不少城市白领青年看完这部片子也感叹抱怨,质问坐在办公室搬砖跟“三和大神”又有什么区别?要我说还是有些区别的,曾经行走在“三和大神”边缘又与他们密切接触过的我,大致了解他们的生活态度,已是把日子摔碎了过,不对生活再做任何积极向上的展望。 这样的三和大神在奥田英朗的长篇小说《无理时代》中也有几个,比如在家里混吃等死的网瘾少年信彦,逃避工作拿低保的为人父母。读这部小说,异国陌生的读者有可能会疑惑奥田英朗这家伙是不是整天翻看一类揭露政府丑闻的地下纪录片,从而写成的这部《无理时代》,质疑它的可信度,它算得上日本当代社会疾病大全了。换成国内小说家写这个,估计非但不能出版,还会扣上丑化国家的罪名。但我其实从不觉得书写当代的社会是件困难重重的差事,能有跟奥田英朗一样发自内心的责任感与写作热情,再找到一种合适的讲述方式,用点春秋笔法,如写成刘震云《吃瓜时代的儿女们》般就挺好,值得点个赞。文学力量可大也可小,大是对个人,小是对国家,别太当回事。奥田英朗这部小说选择了一座新诞生的城市——由三个镇合并而成的“梦野市”,它想代表的也只是日本社会的片瓦一隅,不该视为全景描摹。 《无理时代》中文版长达五百多页,应该称得上作者创作生涯最为重要的作品之一。它分成了五个部分并行推进,五个主要人物涵盖老中青、官员平民各群体,他们所携带的病症与所闻所见,涉及了日本社会的方方面面,可谓五毒俱全了。 独身生活,婚姻破裂,二次元宅,孤独老死,老无所依,老后破产,家庭瓦解,道德沦丧,女性贫困,熟年卖春,男保女超,欺诈横行……阅读的时候若再配合“上海译文”出的一系列日本纪实题材,不断呼应着小说线索,越读越感到阴冷、震惊起来。你开始确信这位小说家不是信口胡诌,一切都是有理有据的。他们的生活便是当真这般恶疾重重,无从医治,让人盼不到光明。友人告诉我日本常有人跳轨自杀,他们也许是敢于摆脱痛苦的人。其余的人,只能使出全部力气强撑生活,等待着逃离,明白根本无处可逃后,继续强撑。 “我不关心超级英雄,觉得自己最适合描写市井小人物,更喜欢写那种旁观者只会一笑了之的事件。虽然我很喜欢幽默风格的东西,但还是这种严肃的长篇小说写起来更有成就感。” 奥田英朗的心声,也是我拿起这本书的理由,他的《精神科故事》系列,我只读了一册便意兴阑珊了。然而或许我这类读者才是异数,奥田英朗早期写的这类严肃小说,绝大数读者并不买账。他只好兵行险招写了一系列《精神科故事》,竟意外得到了直木奖的认可。诚言那一系列作品我实在喜欢不来,只觉得它发散着无趣的冷幽默,读多了只会认为作者懒散,套路行事。 因而能读到同一位作者的现实主义长篇,其心情不能简单用一两句欣喜满足来形容了,更是突然对作者增添了几分尊敬。尊敬他没有满足于读者青睐的风格,一再重复模式化下去。而是借自己现有的能力反哺初心,回归他原本的追求。 奥田英朗也写过推理小说,但这部作品并不是那种环环相扣、彼此作用影响的多线叙事小说。五个故事之间的联系非常弱,只是他们最后冲撞在了一起,走向无可挽回的结局。作者便像是一位记者,从车祸现场出发,整理收集证据,沿着五条驶向车祸现场的路径,探索五个人之前的人生,这个畸变的社会是怎样一步步把他们送到了这里,从而完成这部从单个体的人观照到整个时代的新闻特稿。 阴霾幕布、即将飘洒的大雪为它定下了干冷的基调,由一个主题(无理)黏系分散的情节,再借一座新城形形色色偶有交集的人群,来增加叙事的广度与深度。小说的结构叙事虽并不算多么高级,但它浓浓的现实感有着丰沛的力量能打动读者,引起共鸣。 日本社会观察家三浦展曾在《下流社会》中,描述过日本中流正在下流化的现象,尤其是年轻一代,他们的最大特征不仅仅是低收入,而是沟通能力,生活能力,学习意愿,工作热情,消费欲望的全面下降,对人生的全盘热情低下。 是不是这些特征跟每天在豆瓣微博吐槽的那些网友也挺像的?我们所生活的世界,似乎也不讲什么道理了,这部小说国内读者绝对能够读出每日报纸新闻社会版的味道。故事里的五组主人公也真配得上“下流”二字,要么生活在社会的下流,要么在蝇营狗苟的经营中变得下流。 五组人物中,最惹人同情的要数久保史惠和加藤裕两个人物了,可你同时又能发觉他们身上没有什么闪光之处值得同情。高中生久保史惠不满足于生活在小城镇里,一心盼望以后到东京生活。当她意识到外面还有一个上流社会,对自己的家乡只剩满腹鄙夷。可是这个姑娘又没有足够坚毅的品质,从家乡真正走出去。婚姻无继的加藤裕,本是混混飞车党一员,为了生计不得不厚着脸皮做一份骗人性质的推销工作,以为靠自己的努力,能将简单的生活经营妥善。但突然骗保的前妻放弃照顾他们的孩子,他更加卖命工作咬牙坚持。最后却因朋友的杀人闯祸,生活又陷进一片混乱沼泽之中。 “日本是什么时候变成这种国家的?老老实实地上学,也有意愿工作,却不得不被扔进残酷的社会,面对悬殊的贫富差距。”小说的所有人物都在不停抱怨,呶呶不休地嘀咕叫嚣。在“无理”的世界里,抱怨着对抗,似乎是他们唯一能选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