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契诃夫 | 我们弄丢了上帝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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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一个轻易会为某个艺术家疯狂的人。即便他再有才华,再迷人,散发着恒星一般的引力,我也不会像失控的小行星一样朝向他粉身碎骨。若是音乐家,我就止于他的音乐;是导演,就止于他的电影;是作家,就止于他的作品。我总是习惯在艺术面前保持机警,甚至一点懒惰,不是饿狗扑食地大口吞咽,而是猫一样轻盈地靠近,像松开一团线球一样,慢慢松开一部作品。一边松,一边嗅,时刻准备着全身而退。我大概和酒神狄奥尼索斯是远亲,和日神阿波罗是近亲。
后来有一件事改变了我对自己的这个看法。应该是去年夏天,我和剧社的狐朋狗友在酒吧喝酒,喝了几种不同口味的洋酒,醒来之后有点断片,好多夜晚的细节都模糊了。听人说,我才知道那晚打车离开,我在车里五迷三道,说了一路契诃夫。大概是说到了《草原》,我手舞足蹈,描绘九岁男孩叶戈尔在草原上的见闻,暮色如何像蒲公英一样降临,雷电如何像原始时代一样威严神秘。后来下车之后,还表演了一段走直线猫步。
此处我的脸上应该“飞来一片红霞”。确实,对于自己失态的样子,我总有隐隐的羞愧。就像《小王子》当中那个孤独星球上的酒鬼。小王子问他——你为什么喝酒?酒鬼说——因为我羞愧。小王子又问——你为什么羞愧?酒鬼回答——我羞愧我喝酒。一个宿命般的怪圈。
那个夏天的事件之后,我明白自己并不是一个天生清醒而克制的人。我的体内深藏着一个更真实的我,他莽撞、迷醉、倾心于自我浪费。而表面上那个灵活、持重、汲汲于秩序的形象,可能只是一个笼子。像里尔克的《豹》所描述的,笼子中,“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而把这个昏眩、放纵的形象关押起来的,也许不是我,而是整个文明。
契诃夫把那个我释放了出来。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个对任何作家都全副武装的聪明读者。至少在契诃夫面前,我缴械投降了,变成了一个傻瓜。到那个夏天的夜晚为止,一直是阿波罗的坚甲维持着我的体面罢了。而内在那个“一杯一杯复一杯”的我,恐怕早已经匍在地上,像《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小儿子阿辽沙亲吻俄罗斯大地一样,哭泣着亲吻契诃夫的脚了。
夏天很快过去,那年快要深秋的时候,在师大课堂,我又一次遭遇了契诃夫。是李洱老师的作家课,在下课前的几分钟,他朗诵了契诃夫自己最满意的小说,《大学生》。很短,只有两千多字。结尾,契诃夫让他的主人公说出了神启一样的顿悟:“过去同现在,”他暗想,“是由连绵不断、前呼后应的一长串事件联系在一起的。”他觉得他刚才似乎看见这条链子的两头:只要碰碰这一头,那一头就会颤动。
听到这一句,我在听课笔记上写下:我的心快要停住了。
契诃夫像摄魂怪一样,轻而易举地摄取了我的魂魄。我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有那么激烈的生理反应,当然,现在我可以从各种意义上解释。但当时我明白,恰恰是这种“不清不楚”,这种“无形的触碰”,才是文学之中最为秘密的交流形式。这种致命的体验,于我只有两次。《大学生》是一次,还有一次,就是《万卡》。
《万卡》我们太熟悉了,但又太陌生了。它侧身在中学教科书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隐约记得,那时候比万卡大不了多少的自己,读完之后特别感动,但又不知道为什么感动。等语文老师讲完,感动彻底灰飞烟灭了。《万卡》变成了一个控诉不公、揭露底层苦难的批评作品。——《万卡》的魂儿被讲丢了。
直到昨晚,我重新翻看契诃夫的小说集,从早期的《公务员之死》,到《苦恼》,到《农民》,到《第六病室》,心都基本平静。读到《万卡》,我凛然一颤。我发现之前自己从来没有读懂过《万卡》,一直在误会《万卡》,误会契诃夫。我们得意洋洋地把契诃夫和他的珍宝列入各种主义、观念的福尔马林当中,妄图永久霸占。但我们只得到了契诃夫和《万卡》的尸体。
《万卡》只有2841个字。我们看到圣诞节前夜,一个父母双亡的九岁男孩(契诃夫很喜欢九这个数字),趁师傅去做祷告的短暂时间,在寒屋中偷偷给他的乡下祖父写信。他正在鞋匠铺里面做学徒,暴躁的师傅不拿他当人,刚刚把他打了半死。他写信想要请这个世上唯一爱他的祖父,来鞋匠铺里带他离开,离开这个人间地狱。他想念开朗朴蛮的祖父,想念祖父带他打野兔、砍圣诞树的快活日子,想念给他糖果吃的奥尔加小姐。他还要求祖父给奥尔加小姐准备糖果作为圣诞礼物,说是万卡送的。在苦痛与欢乐混杂的回忆过后,他乞求祖父:“我求你看在基督和上帝面上带我离开这儿吧。你可怜我这个不幸的孤儿吧。”而后他急忙落款,签名,塞进信封。然后根据肉铺伙计的指导去邮筒处寄信,“顾不上披皮袄,只穿着衬衫就跑到街上去了。”
寄完信,万卡“抱着美好的希望而定下心来”,在一个专属于孩子的清澈梦境里,万卡睡着了。“在梦中他看见一个炉灶。祖父坐在炉台上,耷拉着一双光脚,给厨娘们念信……”
回过头,屏住呼吸,让我们去看他在信封上留下的地址:寄交乡下祖父收(康司坦丁·玛卡雷奇)。
——这是任何一个邮递员都无法寄到的地址。第一次拼尽全力学习写信的万卡,什么都学会了:买信封、落款、找邮筒……但偏偏没有学会留下清晰的地址。你和我,我们这些置身事外的读者,都知道这封信不可能寄到祖父手中了,祖父也不会披着冬衣,牵着小狗,在寒夜赶来抱起瘦弱的小万卡回家了。万卡依旧在滑向命运的深渊,滑向下一次的毒打、下一次的饥饿、下一次的绝望……所有人都知道故事的走向是怎样的了——只有可怜的万卡不知道。这会儿万卡依偎着梦中的祖父,在炉火旁睡着了。
莎士比亚在自己的悲剧中,总会让旁观者感叹:碎吧,心。《万卡》又何尝不是一个令人彻底心碎的故事?但我的颤栗还没有出现。我的颤栗在下一秒:我突然感觉到,深陷苦难的万卡乞求拯救的信无法寄给祖父,不正像人类乞求上帝拯救的信,无法寄给上帝一样吗?
万卡的处境,也就是人类的处境:我们离开伊甸园的同时,便忘记了伊甸园的所在。上帝的地址被我们永远弄丢了。我们永失了来路。——《万卡》的悲怆,就是我们最为彻骨、最为根本的悲怆。
我坚信,契诃夫在写《万卡》的时候,他的声音一定融化在了《圣经》的声音之中,融化在了人类共同的噪音之中。《万卡》就是现代版的《逐出伊甸》。万卡就是亚当和夏娃最弱小的那个孩子。如同梵高《向日葵》当中,最弱小的那一朵花。
这就是我为什么热爱契诃夫的原因。这就是我不止一次地为他昏眩、迷醉、甘愿浪费掉自己整个一生的原因。他让我明白,即便如今他已经辞世一百多年,他依然没有离开过我们哪怕一步。他就在他的小说当中等待着我们,等着我们像万卡一样“在幽暗中捱着时光”的时候,一打开小说就能看到他,看到他披着西伯利亚的温暖冬衣,走上前来,轻轻抱起我们瘦弱的灵魂。上帝的地址我们弄丢了,不怕,他的地址还在——就在那些薄薄的、闪着微光的纸上。
2018.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