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的丰富与艺术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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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在是太喜欢加里·施密特了!
引进中国的四本书中,只有《来自星星的魔链》还没读,《星期三的战争》读了三遍,《周末图书馆》读了两遍,《我摸到了一条鲸鱼》读了一遍。我一有机会就向人疯狂安利他的小说,还做了很多次读书会来推荐。在阅读和分享中,我常把《周末图书馆》和《星期三的战争》放在一起,并把它称为后者的“续集”。
道格·斯维塔克是在《星期三的战争》中着墨不多的一个同学,由于翻译的原因,他七年级的时候叫堂·斯维泰克。在这本书中,堂和他的哥哥一开始就以让人印象深刻的方式出场:堂那套让老师恨你的四百一十种方法,有理论有实践;而他的哥哥更是才八年级就已经进过两三次警察局,还在监狱里待过一夜,当他在球场上被霍林一绊,露着胸毛的强壮身体发出中生代般的吼叫,向着球门飞去,我想你一定跟我一样笑出了声。但只有读了《周末图书馆》,我们才会知道这对兄弟是生活在怎样的家庭环境里,也才得以看到他们隐藏在外表下的另一面。
不同于《星期三的战争》诙谐幽默的开场,《周末图书馆》一开篇就略带压抑,拥有混蛋的哥哥,家暴的爸爸,柔弱的妈妈,还有一个“垃圾场”一样的家,这阴雨密布的生活处处都指向了道格那颗泞泥万状的心。在第一章里,作者已经将这个家庭中的主要矛盾和人物关系显露了出来,并用大段笔墨描写了道格和妈妈之间温情的生活片段,奠定了全书的感情基调——要知道如此温暖直接的母子互动后面可没有第二段——妈妈这个温柔隐忍、美丽忧伤的受害者形象正是道格,也是整个家庭的情感中心。
同时,也是在这一章,道格认识了小莉,见到了《北极燕鸥》。
“这只鸟正在坠落,而这世界却丝毫不在意。这是我见过的最令人惊恐的图画。也是最美的。”
从师生共读莎士比亚,到与图书馆员共同欣赏、临摹奥杜邦,两书的写作结构和手法十分相似,在主人公整整一年的生活中,艺术都贯穿其中,不仅和人物当时的心境处境十分契合,渲染烘托着故事氛围,也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另一方面,随着主人公的不断成长,他们对艺术作品的理解也不断发生变化。
比如《星期三的战争》中,在霍林和玛丽莲·李发生误会的前后,他关于《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人生启迪的看法就截然不同。
在《周末图书馆》中,这种“不同”又变得更为丰富了。比如《红喉潜鸟》一幅,道格看到的是家庭中不被在意的母亲想要逃离的目光,而温德米尔太太则告诉他鸟妈妈是在帮孩子们环视周围可能发生的危险。《大嘴雀》一幅,道格开始觉得它们又胖又蠢,但和小莉吵架之后,他觉得自己是那只在水中无助挣扎的鸟,望着岸上的心上人不知如何表白。再比如《开尾海燕》一幅,道格刚开始想到的是被冤枉的二哥,感受到的是他们兄弟之间的靠近,而当也爱情也在靠近的时候,他想到的也是这两只鸟。
凡此等等,不一一举例。可以说,在这本书中,奥杜邦的画被赋予了极为丰富的解读,不同的人、不同的处境、不同的关系,都能从中找到对应。
再回到人物身上,对主人公道格和哥哥而言,书中的一个情节有着关键性的非凡意义。道格去巴拉德造纸厂回来后揭穿了爸爸的谎言,这个在家里向来处于被欺负的底层的小儿子和父亲发生了最为严重的一次正面冲突,而平时作恶多端总是欺负道格的流氓哥哥此时却试图为他圆场。而后兄弟二人有了一段让我哭到泪崩的对话,原生家庭加诸在他们身上的痛苦是如此深重。他是混蛋,但他是你父亲。你以为你不想成为他那样的人,但你混蛋起来就是和他一模一样。克里斯托弗(他终于有名字了,就像《星期三战争》里的南希!)向道格展示了内心的柔软(对母亲)与懦弱(对父亲),让道格看似坚硬的防线发生了变化。他们彼此明白,如何摆脱身上的魔咒,维护脆弱的妈妈,是他们与生俱来的使命与枷锁。只是道格此刻心里想的也许是大哥卢卡斯,那个他总在不知不觉中模仿的另一个混蛋。
书的下半段,卢卡斯终于从越南回来了,他在战场上被炸断了双腿,还险些瞎掉了双眼。一家人去纽约接他回来的路上,正好在车站附近遇到了反战游行,激愤的人群在他们身边汹涌而过,向“任凭法西斯蠢猪利用”的伤残战士宣泄着他们的正义。口水,谩骂,无处招架。
“卢卡斯一直坐着,正视前方,就算有人往他脸上吐唾沫也不闪躲。他一言不发,默默承受这一切,彷佛束手无策一般。”
多么孤苦无助的时刻,卢卡斯的内心将是怎样的荒凉!他的形象在此前的渲染和此刻的遭遇中被建立了起来,并成为后续故事发展的主要人物之一。作者用这样一个场景直接反应了美国当时的社会状况,让书中的社会背景突兀地站到了前台。加里·施密特的野心啊!
我们可以看到,在《星期三的战争》和《周末图书馆》这两本小说中,主人公霍林和道格的成长环境都十分立体,加里·施密特把成长置于亲子关系、手足关系、师生关系、同学关系、邻里关系、社会关系等成长过程中所能涉及到的几个维度中进行探讨,并凸显了教育的重要性。我们可以将以上诸种关系概括为家庭、学校和社会三个关系场地。
正如两书开始时的场景已经暗示了故事的主要线索将在哪里展开,三个关系场在书中的分量也各有侧重。
在《星期三的战争》中,以学校为中心的第一关系场是显要线索,用师生关系串起故事,同学关系次之;家庭为第二关系场,亲子关系和姐弟关系同为辅线;第三条线索是与时代和社会背景的关联,也就是对越战问题的侧面处理。前两条线索几乎不分伯仲,第三条线索则更为隐性些。
在《周末图书馆》中,学校关系场(师生关系、同学关系)反而处理得最弱,却分了很多笔墨给社会关系场,邻里关系、巴拉德造纸厂和越战的社会背景等显然占据了更多的内容,且鲍威尔先生和奥杜邦的画这条贯穿全书的显要线索也是在社会关系场中发生并不断推进。不过,这三个场域中,家庭才是当仁不让的第一关系场,道格内心的情感变化和挣扎,或者再宽泛一点,道格三兄弟的成长和角色塑造才是这个故事的重中之重。
以上不同也反应出两书主题的不尽相同,虽然都是少年成长小说,但《星期三的战争》的关键词是“自我”,是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是听父亲的话继承家业,还是听从自己的内心做出选择;《周末图书馆》的关键词则是“人性”,是我可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是如父兄那般混蛋,还是相信真善美,做一个更好的人。
加里·施密特关注的成长与教育不仅波及广泛、视野开阔,而且故事中的主角都是被忽视、被边缘的孩子,他们面临着冷漠的甚至糟糕的家庭环境,他们成为那样的孩子并非所愿,对于周遭他们无力改变,但是成长的力量推着他们向前。无论他们是升入初中还是被迫转学,我们在作者笔下看到了一棵柔弱的幼苗如何抵抗风雨、征服贫瘠。那些他们遇到的普通人,老师也好,同学也罢,杂货店老板,公车司机,甚至是洋基队大名鼎鼎的棒球明星,纽约百老汇的当红编剧,数百员工的造纸厂老板……谁又不是普通人呢?他们有善有恶,正如道格一路送货的那些居民,他们会出于本能地对你好,在冬天给你冲热饮,在夏天给你冰淇淋,也会不假思索地为了自保而防备于你——这些“善良”这些“普通”常常让我们又爱又恨,但这就是生活。我也常常觉得,在加里·施密特的笔下,那些伤害往往并非恶意,只是生活本来的残酷,而那些善才是人性中闪烁的金光,不管发生什么,只要相信真善美的存在并努力地捍卫它,你就能成为那个更好的人。
“你要知道,身边许多事物都是残缺不全的。……当你遇到某个完好无损的事物的时候,尽量让它保持完整。当你发现某个事物已经残缺不全的时候,也许尽力让它恢复完整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柯斯克评论》对《周末图书馆》评价颇高,称其为“施密特迄今为止最好的小说”,对这个观点我持保留意见。两相比较,我还是更爱《星期三的战争》,除了风格上的诙谐易读,支线的情节和人物塑造也更胜一筹。《星期三的战争》中的各条线索几乎是一起往前走的,虽然每章着重一个故事,但是前面提到的人物和情节后面还会出现,到处都是伏笔,没有一处浪费,且每个人物都有不同的性格侧面,或者反转。《周末图书馆》中的附线则显得就没有那么圆融自然,而人物的丰富性就主要集中在三兄弟身上了。作为书中的完美教育者,鲍威尔先生显得形象单薄,永远春风化雨,毫无弱点,同理,还有巴拉德先生和费里斯先生,以及完美女友小莉·斯派塞。里德教练打破了附线人物的单薄人设,但似乎也展开不足,至于结尾处混蛋爸爸在最后一章突然痛改前非真是让我耿耿于怀。
不过说了这么多坏话,还是掩饰不住我对它的喜欢,更何况不管是《星期三的战争》还是《周末图书馆》,加里·施密特都为坎坷的成长之路加上了一对翅膀,他告诉读者们,文学和艺术将如何陪伴和疗愈我们。这是小说的另一个主题,也是它们如此备受好评的重要原因。
也因此,即便有些许不足,我依然愿意一次次地重读,并每每读出艺术之于人物和情节的更多深意,即便我清楚,那些温情脉脉不过是作者笔下虚构的情节,依然会读得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