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关于情、美和自我意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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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情”的追求来自于她对“美”的意识;而她对“美”的意识,来自于对“自我”的意识。
汤显祖的戏剧《牡丹亭》,脱胎自话本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故事乍一看十分狗血,甚至更适合收入《聊斋》:
南安太守杜宝的千金小姐杜丽娘,年已及笄,仍未婚配。一日游赏府中后花园,见春色,起春思。梦中见到一书生折柳一枝,二人在牡丹亭畔共成云雨之欢。谁知这杜小姐思念梦中人,竟相思成疾,在中秋之夜香消玉殒,葬于园中梅树之下。
哪想这“梦中”“梅树”下的“折柳”书生确有其人,就是岭南书生柳梦梅;阴司因杜丽娘与柳梦梅有姻缘之分,将杜丽娘魂魄放回阳世。三年后,柳生进京赶考,因病滞留南安,在园中拾得杜小姐生前自画像一副,竟也一往情深,日夜思念。杜丽娘魂魄遇到柳生,在魂魄的请求下,柳生开掘杜丽娘坟墓,杜丽娘死而复生,二人结为夫妇。后来柳梦梅高中状元,杜太守得知女儿重生,父女翁婿相认,皆大欢喜。
汤显祖《牡丹亭》共五十五出,前三十六出的情节基本上来自这篇因梦而死、人鬼相恋、死而复生的“狗血”小说。网上有人评价《牡丹亭》“不过是一个思春女子因为想XXOO而死,又因为想XXOO而死而复生的意淫故事罢了”。
然而对这种说法,读过全本《牡丹亭》后,我只有一句“实为大谬”。
《牡丹亭》是一个关于情、美和自我意识的故事。
在读第十四出《写真》时我开始意识到这一点。这时,杜丽娘已在游园梦中见过柳生,相思成疾;揽镜自照,春容消瘦。于是她丹青描画,把自己的容颜留在人世。在这里,杜丽娘有一句自白:
往日艳冶轻盈,奈何一瘦至此!若不趁此时自行描画,流在人间,一旦无常,谁知西蜀杜丽娘有如此之美貌乎!
此刻,杜丽娘并不知道柳梦梅是真实存在的,遑论日后凭借画像成就姻缘。她想的只是将自身的美留在这世上。不单单她的美成了艺术品,她对自身的美的“自赏”本身就是艺术了。
于是,我又翻到了最著名的第十出《惊梦》。在杜丽娘游园、梦见柳生之前,这里就有一句:
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爱好,爱美也。少女爱美是天性。杜丽娘爱美,她能意识到自身的美。而无论在故事设定的宋代,还是在作者汤显祖所生活的明代,女子自身价值的实现,是通过寄托于欣赏自己的男子——这是时代的局限,而非作者或作品的局限,无可厚非。由此看来,柳梦梅之于杜丽娘,是她自赏的途径;她对“情”的追求,其实是对自身“美”的意识。如果起初梦到的那个人不叫“柳梦梅”,而叫“贾宝玉”或“张君瑞”,她同样会一往情深。柳梦梅,只是填补了她心中对美的欣赏、对情的追求的空白而已。
她情知梦中人不会成真,青春年华无以寄托,只有寄托于画幅。于是她将春容留在人间,在绝望的自赏中义无反顾地走向那个秋夜。她仿佛希腊神话中那个迷恋自己倒影而死,化作水仙花的少年。
至于后面的柳生真实存在、杜丽娘复生等等,只不过是作者以离奇的笔法来写杜丽娘情之深罢了。这就是作者在题词中所说: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一梦而死、死而复生的故事尽管不合理,却是合情的。这里的“情”,是爱情,是爱美的天性,是自我意识,也可以说就是“人性”。
而与“情”相对的“理”,是压抑人性的东西。用一个意识形态色彩稍浓的字眼来说,就是“封建礼教”。
汤显祖《牡丹亭》另一个伟大之处,就是写出了情与理的冲突。在故事中,这是通过丽娘柳生夫妇与父亲杜宝的冲突表现的。
在话本小说中,杜丽娘复生后,父女翁婿随即相认,皆大欢喜。而在汤氏戏剧中,作者把故事放进了金国犯宋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之下;贼兵进犯,杜宝镇守淮扬,杜宝、杜夫人和死去的杜丽娘各自分散。而柳梦梅也并非话本小说中继任太守之子,而是家境贫寒;由于种种巧合,使丽娘复生的他反而被杜宝当成了掘坟劫财的盗墓贼,吊起来严刑拷打。尽管柳梦梅高中状元,尽管皇帝圣旨叫杜宝与丽娘、柳生三人御前对质,杜宝仍以女儿无媒而嫁、门不当户不对为由,不认这个女婿,甚至不愿认复生的女儿。直到戏剧结局,皇帝下旨令父女相认、丽娘柳生成婚,他还是不愿承认女婿。大团圆的结局中,有了一丝悲剧色彩。
杜宝所代表的,是“理”,就是那种压抑“情”、压抑人性的存在。对“理”的批评是汤显祖在题词中所表达的,也是作者在最后将近三分之一的篇幅中所试图传递给我们的。身为封建时代的一名官僚,作者未必会有什么“反封建”意识;但这种对人性的重视和赞美,却是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格外宝贵和闪光的。
杜丽娘便是这样的天下至情之人,《牡丹亭》则是古今至情之文。
正如《惊梦》一出,受父母管教,来到南安三年都不知自家还有个后花园的杜丽娘初次游园,就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这,正是人性在黑暗中初次闪光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