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似一场花粉过敏
故乡对于流亡作家而言意味着什么?尽管纳博科夫在卷首给读者打了预防针,徒劳地“阻止”读者去翻阅他的自传,我们也不难判断,《荣耀》一书深深地镌着流亡作家的心结。“荣耀”这个词或许还带有歧义,作者抛出“如愿以偿”一词相印证,称后者“对于本书会更为理想”,而前者隐含的“英勇行为”的意义更令人迷恋。
那么,《荣耀》一书究竟讲述了何种荣耀呢?在小说的大半篇幅中,我们读到的都是主人公马丁——一个敏感的、缺乏行动力的青年——在异乡的琐碎生活。他求学、他交友、他经历变故、他认识世界、他参与到当下的现实中,却频频感受到印刻在骨子里的过去的召唤。那天,马丁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简直不像是旁人眼中的他会做出的决定。如此的冒险,实现的希望如此渺茫,甚至说不清有多大意义。马丁要独自非法越境,在父辈们生活的土地上待上24小时,仅此而已。闻得此举的友人有太多疑问来不及说清,马丁义无反顾地上路,成就这“荣耀”。
这并不突然,反而显得迟缓犹疑。线索飘散在马丁一日内三次改变国籍,伪装成异乡者,体味不同的身份转变,实验般地为荣耀做出的铺垫;在更早之前,他便发现,困足新面貌,拼凑不出旧貌时,人们易于沉浸在崭新的欣快里,可他摆脱不了重重失落感;或者早前观人于微,识得“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只兽笼,豢养着一头黑色的小兽”,对马丁而言,这头小兽是他执念的乡愁;再早之前,当他在故乡的诗篇中咀嚼玩味“流亡”一词的美妙韵律,在梦中辗转反侧时;或者更早之前,他踏足床头画中的小径,不觉寂寞地向来处去……
我们熟悉纳博科夫的文字游戏,然而在《荣耀》的故事里,主角并非那些像“荣耀”般意味深长的词藻。说不出口的,是马丁不想用文字表达的,如彼时他说不出父亲死讯的青涩模样,“在众人面前公开讨论深刻的个人情感不仅庸俗,也是对感情的亵渎”。说不出口的,也是因其本就不是苦心孤诣酝酿出来的决心,而是在一件件看似无关紧要、漫不经心的旁支故事里延展出来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旁人的解释或许触及些许核心,但远非全部,其中掺杂了“千万种相当神秘的感觉”,当然也无法真正的理解。说明白又怎样呢?它只代表更多的对意义的解释,它们同样繁冗多余。
或许,乡愁就像一场花粉过敏,随季节、随际遇、更随个体的差异而变。随遇而安的平庸,谁说我们难以招架?马丁的母亲索菲娅为自己沉醉,蒙亡夫弟弟的照料,很快与之坠入爱河;马丁的友人达尔文,看似在感情上深受打击,却可迅速翻篇,往事如过眼云烟;令马丁心动的索尼娅何尝真正在意过他人,她并未因周遭人的命运徒增伤怀,回忆依然在,便似一切如故。曾以为对花粉不过敏的人忽然过敏得厉害,在日本漫画家青山刚昌笔下,恰如蓄积的情绪:向时体内积累的抗原还不足以诱发过敏,待多次的刺激始见变化。因花粉飘扬的季节短暂,可能很久才会发作。看不见的、道不明的,却与生命密不可分的小事缓缓沉淀,不算意外的过敏,可堪是与“荣耀”相配的浪漫冒险。
——戊戌年读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