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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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沈从文「记丁玲」
文/温井琴台
众所周知沈是湖南凤凰人,而丁是湖南临澧人,后其母举家迁至常德居住。沈和丁第一次见面是在北京西城的公寓里,彼时沈二十一岁,丁玲不过十九。是老乡,又都爱好文学,也算有缘。然而二人出身很不相同,丁是大户人家的出走小姐,从小读过女中,后又在长沙求学,初到上海时在上海大学听课,受过持续的教育;而沈实在一个小学毕业的山里乡巴佬。沈略年长,且背井离乡时日较丁为长,然而比之于丁,前者时髦度不及后者十一。因此,在这个富有才华的年轻时髦的老乡面前,沈约摸有稍许自卑。然而他是表面冲和平淡实则相当清高自负的人,因而这自卑很快地便被他秉性中那些用以维继其自尊的心思所掩盖了。沈的朋友中有一个海军学生,这人后来成了丁的第一任丈夫。他们三人倒是常于一处相处的,原因除了友情的诠释之外,于沈看来,这对新人的生活实在称不上多少井然有序,多处时候需要他加以照拂。故在这一层面上,沈或者又从自卑中生出些许优越感来了。再者,作为他的朋友的海军学生,沈其实并不看得上,于文中他写道:胡(海军学生)本无大的政治才能,空有一腔热情……所写的稿子经常被退,只有署丁玲名才得以发表诸言论。在丁方面,他则呈现出一种更加柔软但又奇怪的暧昧态度来。他肯定她的才华,却又将她的文名的部分归结于她的性别;他赞美她的坚强独立不作儿女态,却又总以胡才是她灵感与成就的唯一源泉。他甚至还以一种隐秘而近乎于冒犯的角度在笔尖上揣摩体味她的情欲。
沈骨子里是很大男子主义的传统文人,斯文败类,他包含在这篇文字中的注视带有强烈的性别主义的意味。丁玲第一次知道这篇文章的存在,业已七八十年代了,而它写于1933年,相隔已有五十年的时光。彼时丁玲早已被党的信仰千锤百炼,她的题目与身份早已不是上海时期为文学为人生的进步青年,而是一个接受党的教育与考验的革命者。她的文学是为群众、为党的事业而书写的。她于耄耋之年,甫一看到这篇记载五十年前的私事且如此笔调玩味的文章,当然是怒不可遏。据丁玲传,丁初读这篇文章时,便愤怒地用笔在旁红批一百二十余条,可见有多不满。随后她便大骂当时也尚在世的沈从文,这便是当年著名的丁沈公案。
丁对这篇文章的无法接受自然很有她的道理,从她的经历与角度来看,她能够接受才是滑稽,不要说五十年后二人方向位置早已天差地别,就是在五十年前一同生活的时候,他们的思想观念也是很不同的。丁更有斗志,更加大胆,具有极大的理想与行动力;而沈多的是文人的思虑与忧郁。这在丁看来不啻于一种畏葸,而对沈而言,丁似乎也总缺少深思熟虑。两人从一开始就不是一路人。然如今看来,或许在这一段联系中,沈投入的情感更多一些,他注视她更久,从而也就更深。尽管略有亵渎,然而沈笔下的丁相当可爱,那些曲折之处也并非暗讽,而是瑕不掩瑜,使她热情又苦痛的性格与形象更加饱满了。沈一生写作,却并不如何纪传,而他所有的传记半部关于他自己,半部关于丁玲,除此以外便无其他,可见他这一笔记丁玲是多么唐突又非为此不可。回到三十年代,那时他们仍年轻,鸿雁纷飞过从甚密,他为她假装海军学生给她家里写信,他陪失去爱人的她回湖南老家看望母亲。在文中他这样写:回到家中的丁玲为了不使母亲发现女婿已故这个悲痛的事实,夜夜咬住被角,不至于自己哭出声来。这是多可爱又多柔软的描写。他应该是很有感情的。因此当他惊闻她被抓住生死未知时,便出于万分的慌张先连发两篇昭告丁玲女士被捕的短文;后又于实在多日难以寻觅其踪迹之时,默认了她或许悲剧的宿命,以一种甜蜜又哀伤的缅怀笔调,记录了他眼中的她的生活。
抛却文中属于沈根植于本性中的成见与观念,他其实还是相当了解她的,以至于几乎一语成谶。他记录了她的信以暗示她的结局:她是要在追寻真理的路上而牺牲的。他最后写道,她需要一种生活上的经验,只有经历了来自日光雨露的洗礼,她才能真实的完成一部属于国家的,也属于女性的巨作。这不正是她日后的苏区生活和她的「桑干河上」吗?他们于二十年后再见,彼此都物是人非。然而冷淡之余,随后的几十年间仍是有多次联系的,何以沈几十年内都对他的这篇流传甚广的记丁玲只字不提,以至于在八十年代,丁才从国外的丁玲研究者口中知道他曾于三十年代写过这样这样一篇文章呢?
沈不动声色是对的,自他们重逢时,他或许已经知道她早已不可能接受这样的文章了。他也不忍细想当年在默认她已遇害时是怀着一种怎样的情绪落笔行文的。因为是写“死人”,故多了份恣意的真实,许多些微的心思也不作修饰而摆在案上了。然而她终于是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了,可是此时他们又有什么可以说的呢?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无论是故乡的湘山楚水还是上海的魍魉人间,都随着年月的流逝而走远了,同时走远了的还有他们曾经的友谊。若要真对这桩因五十年前一篇文章而起的公案做个评论,我也还是认为于丁玲处骂得更狠些,冷漠更多些。而沈没有公开回应,只是在与友人的信中为自己争辩。然而这些到底又有什么意义呢?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了,倒了,腐烂了,完了。死去的生活也已搁浅在记忆的岸滩了。而那些活着的人与事终于在摸摸索索中,被前进的洪流裹挟着,争着流向一个未知的而属于未来的方向了。
十一月十三日 凌晨
于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