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如何一步一步对这个世界灰心的?
1942年2月22日,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和妻子双双自杀离世。
以此时间为轴,两年之前,1940年,他的自传《昨日的世界》写就;两年之后,1944年,该书才得以出版。
在茨威格写这本书时,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出于绝望,我正在写我一生的历史。”
茨威格的一生经历了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经历了建设,也经历了摧毁。
《昨日的世界》里,在一战之前,在那样的时代中成长起来的欧洲人,是没有一个人相信战争会真正打起来的。他们几乎是怀着天真看待世界局势。觉得被刺杀的皇储和自己的现实生活有什么相干呢?觉得皇帝的一个文件签署怎能影响自己在海滨浴场的疗养和享受呢?
茨威格说,他那时候怎么也不会相信,母亲会亲自将儿子送往战场,铁路工人会将兄弟通过他们修筑的铁路送向死亡……结果战争就这样来了,大家突然之间轰轰烈烈争当英雄。母亲们亲自给儿子戴上大红花送他们去前线——他们那时候仍旧天真地以为,孩子们过几天就会回来了。然而终于他们迎来的是孩子们的尸骸,或者他们战死的消息,连尸骸也已经找不见了。
好不容易一战结束,世道更加混乱。战胜国对战败国各种压榨,市面上通货膨胀,纸币如草纸,人们生活苦不堪言,世界再也回不到从前。但即便如此,茨威格说,居然大家也都这样默默活下来了。
只是这一次开始活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因为终于明白世界并不会像自己天真以为的那样。
但,依然不相信还会有战争。怎么会呢?好不容易赢来的和平啊?怎么会呢?人怎么会坏到那种程度呢?
有些人的生活是这样被摧毁的:先将你的东西没收,仆役赶走,然后给你做上标记,让你众叛亲离,再然后,将你赶出你的房子,你只能四处流浪……直到被投入那万劫不复的地方。那一刻你才恍然大悟。可你也许还是不能明白:人,为什么会坏到这个地步呢?
《昨日的世界》中,茨威格写了这样一件事:他当年第一本遭到封杀的小说叫《激情燃烧的秘密》。你是不是以为这本书内容有多么敏感?结果敏感的只是因为这个标题中有“燃烧”——之前发生的国会纵火案让他们见不得这两个字,于是怎么办?就是封杀!“禁止这样一句使他们感到不安的话”。
在茨威格的人生里,曾经欧洲是一个自由的世界,甚至是不用护照的,想去哪里就可以立刻去哪里。后来这一切当然都变了,国家与国家之间步步为营,彼此防备。当年的茨威格,曾经游历欧洲,去过很多漂亮的国家与城市。后来,他也去了很多的国家和城市,因为他有家不能回了,只好四处流亡。
有些痛苦无法言说,也不敢和任何人言说,可能一个眼神,一个躲避的动作,一句盘问……就像缝纫机针嗒嗒嗒嗒刺进你的心里。一眼还望不到头。
有一次茨威格去看望在意大利出生,却选择了德国人生活方式的著名钢琴演奏家费鲁乔·布索尼,他问茨威格:“我该属于哪一方呢?当我夜间做完梦醒来时,我知道我在梦里说的是意大利语,可是当我后来写作时,我是用德语进行思维。”当时他的学生已经遍布全世界,“也许现在这一个学生正在向另一个学生开枪。”
茨威格是生活在奥地利的犹太人,他用德语写作。他的书在德国被禁。他流亡英国……和第二任妻子结婚时,在英格兰南部的巴斯民政局登记,负责登记的官员对他们友好而热情。这时,突然另一位官员匆匆忙忙跑进来,说:“德国已入侵波兰,战争爆发了!”
茨威格写道:“那位当时已经开始为我们填写结婚证书的官员又若有所思地搁下笔。他考虑了一下说,你们毕竟是外国人,在交战的情况下自然也就成了来自敌国的外国人……”
真的是转瞬之间一阵急雨。
但却也是乌云压顶让人喘不过气好久好久了……
只是我们都还无望地以为,或者祈盼,会有一阵风来,将乌云吹走。
在《昨日的世界》最后,茨威格说:“我害怕人类互相残杀的战争甚于害怕自己的死亡。”他曾天真过,也曾见证过,还曾担忧过……又要遭逢了,甚至变本加厉。
终于疲倦了。
而我却永远忘不了他在这本书的开始写到他在法国巴黎,他那样欢喜雀跃,那样闲适自在,他对巴黎的美景与生活充满了感情。茨威格写道:“尤其是当春暖花开之际,阳光明媚,赛纳河上波光粼粼,林荫道上的树木吐出新绿,年轻的姑娘们每人都戴着一小束用一个铜币买来的紫罗兰,这时候就很难待在家里或者从街上往回家的路上走;不过,你要想在巴黎生活得心情愉快,也确实不一定非要在春天不可。”
多希望年年岁岁的时光都这样过啊!